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悠悠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四卷神经之白缣经 作者:糖豆牡丹 【文案】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是对心爱的人掘了一条无法跨越的沟渠 文案: 这世上有一个我 一个你 陪着我 漫漫长路 温柔度过 这寂寞天地间 流浪着梦 停在谁身边 谁的梦中 人海茫茫 寻寻觅觅 不知千百回 蓦然回首 你在尽头 就在一瞬间 不再漂流 只有你和我 两心相同 编织成一首旋律 温暖天地 内容标签: 灵魂转换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程颇黎(程允淑) ┃ 配角:牛虚白,韦荩言,秦艽,曾晓,吕婧 ┃ 其它: ==================   ☆、游戏版文案   话说有一日,该小说改成了橙光游戏,那么,它的解说词应该是这样的:   (请自动带入B站着名游戏主播怕上火暴王老菊的语气)   p1: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大家好呀~今天为大家带来一款新游戏,应该有多名男主可攻略、养成元素十分丰富、战斗画面华丽,(试了一下)并不能。无所谓不管了。这也是非常的科学。好,俺是一名菊家村的妹纸,文韬武略,胸怀天下,于是拜师学艺。(对打)我们现在好强,单挑所有人,完全没有问题!我们用太阳骑士的办法跟他钢正面。等等等等等等,稳一下稳一下喝一口……唉!惊了!额……这……我们用太阳骑士的毒箭堂堂正正地和他决斗。好菜呀~你们这些刁民,屁民,贱民。   p2:欢迎大家回来。我已经完全掌握了这游戏的尿性。我们现在非常强,非常耐cao!根本不虚!要什么男主!富贵险中求。我们就不要蹭得累了,还是选择跟他一起走。作为有身份有地位的女主,啊,我们给予人的应该是一种充满威严的爱,是吧?惊了! 搞事又在搞事了。为什么师父的好感越刷越负?为什么竹马的立绘是黑屏?未婚夫哪里去了?不是很懂你们男孩纸。哎(ái)哎(ái)哎(ái)怎么卡住了。竟敢伤害我高贵的身体。马勒个即。穷则思变!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遇事不决莽一波,喝一口(果粒橙),滚一波。贸然走过去会死,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我们鸡腿神教,一棒打死一个双刀侠是不在话下的。惊了!结局团灭!马勒个即。纸张!垃圾游戏!   作者:(扬唇一笑)欢迎大家给我提建议,我是不会听的。   ☆、入门   十年以后,程允淑登上茱萸峰顶峰,俯瞰笼罩的一团白雾和蓊蓊郁郁的青枫,想起十多年前还是幼童的自己第一次攀爬猴儿山的情景。   那时候,程家举家搬迁到金秀城才十一二年,摸不着头绪,只有小女儿算是土生土长的居民,摸着石头过河,听人说学武有出路,忙不迭送去正派天玑派的分部西山武馆。   程父是文官,长子也习文,一心觉得习武之人大有天下谁人不识君的豪迈前途,一力灌输给女儿尚武的观念。只有母亲絮絮叨叨,说好好的女子识文断字,饱读诗书容易些,舞刀弄枪未必有天分。可惜她说话不作数,连女儿都认为不合时宜。   西山武馆所在的猴儿山是金秀城颇有名气的习武圣地,然而程允淑,当时名字叫颇黎,那里仅仅意味着山下山腰村民旁边卖的一文钱到两文钱的甜的豆腐花和凉粉,还有狭窄的山路,常常是大石头上凿出几个坑可以下脚,两旁生锈的铁链贴在陡峭的石壁上。   颇黎怕高,勾着一个又一个铁环一步一步上去,时不时让着脸色煞白憋着一口气下山的孩子,还有坐在石头上看着窄窄的路大哭的小孩,她不敢回头,下山的路断断续续,看着头重脚轻,不比上山,只需要盯着脚下的坑或台阶。   嘿呀——喂——后面的男孩子冲着群山放声大喊,她的腿一直打颤,生怕引起落石。等他们喊完了,继续一点点挪上去,偶尔还会被前面的人无意踢到肩膀上,衣服脏了,不敢拍,不能停下。   山顶的道路更平坦,山风飒飒,村民老伯在摆摊,凉粉豆腐脑涨到十文钱一碗,颇黎硬气地不买,一来大家未来是打大魔头的正义之士,要吃苦耐劳,抵得住甜食的诱惑,真端着一碗吃,多没面子,考验成了郊游,为此她鄙视某些意志不坚的同龄人,二来,她不能接受坐地起价,捂紧了荷包,里面有生平第一笔巨款——一两银子。   颇黎擦了擦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坐在凉亭的一角,山风呼呼吹着。汗水浸湿了衣裳后背,若是在家,妈肯定皱眉催促换衣服,嚷着要着凉了,但是这里没有亲妈,她得学会照顾自己。   她旁听的时候,得到不少消息,比如以往抽签决定入门弟子拜哪位师父,比如没出现的那个孩子另投别家门下,比如上一次武林盟主和魔教教主一战猛如狗狠狠杀了对方威风……   偶尔有人和她打招呼,颇黎腼腆地回应,很难继续话题。有人问:哟,你家是滇国的?她费劲地否认:不是,我家离滇国比较近而已,也在南越国附近。对方讶异地说:哦,你们还挨着!她憨憨地擦擦汗。   休整过后,剩下五十多名幼童,在山顶走了半个时辰,残垣断壁,他们环顾四周,原来这座山不是最高的,山外有山,武功傍身才能上去。   路的劲头是残垣断壁,据说是前朝荒废的城寨,野草高过人头,大胆的孩子站在残垣断壁旁,气势十足地放声大呼:喂——   颇黎也站在边上,但是不敢站上去,只是仔仔细细将周围景色尽收眼底,无论如何,她总算来过,虽然有点儿前途渺茫。她是家族中第一个来到此处的人,而且还是女孩子。   没想到,城寨下面是陡峭的天梯,他们必须由这里下山。   等她在队尾挪下来后,大部分人已经在半山腰的平台集合了。   两个小男孩无聊中发现开凿山路的工人遗留下的通道,所谓通道,不过是石壁上浅浅的圆坑,大小容纳大半只脚掌,他们一鼓作气,居然登登登徒手爬了两丈高,颇黎看着头晕目眩。   幼童们吵吵嚷嚷聚在一块,带队的弟子喝道:肃静!不要喧哗!孩子们才渐渐安静排队。   飒飒的山风迎面扑来,野草野花瑟瑟抖动着。倦鸟归巢。浑厚,陌生的气息弥漫开来。不同于都市城镇的繁华喧闹,也不是山村的宁静。悠远的钟声响起,在空中荡开涟漪。   在袅袅的晚钟里,一队青衣少年少女擦肩而过,装束相似,姿态翩然,带队的弟子和他们行礼问好。幼童们屏住呼吸,好奇地打量着,隐约升起来敬畏和向往。   颇黎从这一刻起模模糊糊领略了什么叫做气质,尽管她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形容,却依旧牢牢记住了这一幕。   幼童们的居所在山脚,入门弟子经过半年的培训,才大致熟悉了猴儿山,听说天玑派总部还有许多禁地,难得一见。   颇黎念书不落后,然而在武学悟性起伏不定,时而考核成绩中下,时而考核又能游荡在前二十,竟很难说她是后进还是优秀。她发现自己不喜欢习武,但有时发挥不错,又打消了不学的念头,浑浑噩噩过了一年。   第二年,他们搬到了凤凰谷。凤凰谷在猴儿山中更深处,意味着他们大部分通过了最初的考验,开始学习本门入门武功。将来或许获得资格进入天玑派的玄机阁,由最优秀的长老级别亲自传授武艺,更有可能出师后依旧留在总部所在的紫云山,这是莫大的褒奖。   她居然安然度过了第一年,没有明显的水土不服,成绩磕磕碰碰,说不上出类拔萃,也保持了中游水准。   过年回家的时候,父亲谈到遴选的事情,眉飞色舞地说,姑娘,好好努力,到时候咱们要是进了玄机阁,哈哈哈,真是出人头地了。哥哥也笑着说:我在外面和人说,妹妹是要去玄机阁的武林新秀——颇黎忍不住向往,家境殷实,唯一渴望的便是声望。   第一年的修行结束,弟子们打下了根基,从下等弟子升级为中等弟子,经过三年的磨练,才有机会成为上等弟子,也有不少人以中等弟子的身份下山。上等弟子可以有甄选进入玄机阁的机会。中等弟子分为天地玄黄四组。为了进入玄机阁,颇黎毫不犹豫报名人才济济的天组。   过年后张榜公布。回家过节,颇黎的父亲说:好,果然是我的女儿有魄力,我们要是进了天组,才有指望更上一层楼,听人说天组的老师都是颇负盛名的武林前辈,不愁你的武功不好。   颇黎的母亲却有点忧虑地说:你真想好了吗?我听人说往后越来越难学,怕你跟不上。   颇黎的父亲挥挥手:你怎么看不上自己的女儿?她一向争气,好不容易进了名门正派,不放手一搏岂不可惜?哪怕最后名落孙山,也不后悔。万一真进了呢,也是我们的造化。   哥哥也在一旁帮腔:是呀,小妹别错过机会,天组可是武林的未来,对妹子的前途大有好处。他笑嘻嘻地向着颇黎说:苟富贵,勿相忘呀。颇黎不禁害臊,推了他一下。   回师门那日细雨绵绵,山路湿漉漉的,零星行人。颇黎撑着伞,走到红榜前看分组结果,她从后面扫起,果然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再三核对,确认无误,心砰砰直跳。   次日即来到天组学习。天组有四分之三的陌生同学,四分之一是原来认得的,但大多数都没说过话,不过知道名字而已。   她百无聊赖,听上面老师一一宣布纪律和未来的授课老师。负责天组的老师姓林,颇黎入门不久便听得他的威名,而立之年,已经负责多年天组的教学,不怒而威,手下强将比比皆是,只是气氛沉闷,不好玩,用他的话来说,是性格“内秀”。   才三天,颇黎切身体会到何为气氛沉闷,练武之余总有小休,然而和别人不同,她的同学除了解手外无人离开练武场,每个人都在温故知新,她烦躁地扭头,角落里有个女孩埋头苦练,时不时望着手中的剑诀,一遍一遍地纠正动作。   在她眼中,此处一潭死水。   不久,到了月考,竟然有不少女弟子分数和男弟子相比不相上下,拔得头筹的更是一名瘦弱的女孩子。颇黎不禁咋舌,她之前也见过女中豪杰,但是还未见过独占魁首的。大开眼界。她的成绩比起之前一年下滑了。   父母来信,安慰她不要着急,进入新坏境仍需要时间适应。加上她同窗出类拔萃,压力倍增。练武需要互相喂招,她看新同伴比较好说话,剑招耍得流畅,便问:呃,你是怎么练得这么好?   小姑娘笑眯眯地说:我每天练剑两个时辰。   她暗暗咋舌,见贤思齐,延长了练武时间,进步却没有想象中的大,反而越学越吃力。   尤其是每日晨练,周围同学都耍得风生水起,她一阵阵发憷,昨天才教的招式,她还记不齐全,别人已经有模有样,其中佼佼者隐隐有青出于蓝的架势。   ☆、求学   我没有告诉任何别的飞鸟,它们从来都只是匆匆忙忙飞行于大地的上空,而从来不愿停留下来浏览一下大地美景,它们活的天空太累,而我不要。——题记   一个月后,换了另外一个秀气纤瘦的叫周雪凝的女孩子和她搭档。上课时,她心不在焉听讲,在底下涂涂画画,皆是衣袂迎风的仕女,笔法虽稚嫩,倒也有点春蚕吐丝的韵味。   颇黎容易分神,不觉发怔,周雪凝抬眼,笑了笑:你也会画吧?   她害羞地摇头,说:不会,我看你画得好看。她偷偷在废纸背面,画来画去,不曾画出五官,连齐全的人像也弄不出来,有点儿气馁,撕成纸条揉作一团,随手扔了。   过了两日,公布成绩,颇黎的武功考核基本徘徊在及格线以上,不要说在天组,就是在所有中等弟子中,也是不太好看的。周雪凝面上淡淡的,更加没话说了。颇黎也不恼,本来大家都指望同伴棋逢对手,谁愿意和废柴组队呢,没得切磋。   她在休息时走到蝴蝶果下,后面男孩们不亦乐乎踢蹴鞠。她最怕被砸到,心想,万一坐着聊天的时候,一个球飞进去,多吓人。特意换了地方站,恰好不远处小溪潺潺,取名曲水流觞,她站在边上,又想,独自站在这里,万一林老师走过来,问我考试如何怎么答。   正想着,边上有人问:颇黎,这回考试感觉怎么样?   她吓了一跳,强装镇定地说:啊,没复习好,下次一定好好准备。   他又问:你现在和谁搭档?她如实回答。   林老师又说:哦,周雪凝不错,你们互相帮助才好。   等到上课钟响了,她回去,蹴鞠扑向即将散开的女孩们,听到有人惊呼和抱怨。   这节课是琴艺课,公布琴艺成绩,她随意看了看,有个男孩子考得委实不错,心中佩服。临下课时候,老师摇了摇扇子,问:程颇黎是谁?她迟疑了一下,慢慢举起手。   老师用扇子点了点,说:好,我知道了。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将琴收入青布琴囊中,背回去,准备换衣服上剑术课。   来得稍早。周雪凝笑容可掬地走近,说:你的琴艺考得真不错。   颇黎随口说:一般吧,反正不学的人多的是。   天玑派的弟子都出身良好,自幼接触琴书,在尚武的门派,尤其是群英荟萃的天组,敷衍学琴的人屡见不鲜,不过鉴于指法娴熟,教师给的评分都不低,但是能够得到优秀的少之又少。   颇黎的琴艺是一点点苦练出来的,从开始的下游挣扎到中游,回家也求着家人找琴师补课,才慢慢磨练出来。都是苦尽甘来。在屋檐下抚琴,帘外雨潺潺,底下一瓣一瓣鲜红的落花,林花着雨胭脂湿。   晚上吃完饭,散了一会儿步,穿过竹林回到练武场,晚课要开始了。她不期而遇同班的孙畅,她开口便说:程颇黎,你为什么不去玄组?玄组专修文艺。   她有点儿叛逆地说:我怎么不能学武?略略知道她的人多多少少都问过。   颇黎一发狠,真个练习两个时辰的剑招,第二个月的剑术考试果然进步了一些,至少接近平均成绩了,但是其他科目,尤其是拳脚和轻功,越发不济,更别说内功了,开头便有些吃力,现在稳坐倒数几名,导致拳脚和轻功也惨不忍睹。   每次比武,她眼睁睁看着同窗在上头大显神威,一片茫然,百无聊赖,一身萧索。周雪凝大约看穿了她的本质,过两天又淡如水了。颇黎本和她没有交情,无所谓态度。不咸不淡打发掉了时间。   又到了换座位的时候,她扫了一眼,看到某处坐着刚来一心向学的女孩子,心中暗想,千万别和她搭档,闷死人了。不巧,通过抽签分组,她的新同伴便是看不惯之人。   也不知哪日,两人听完老师讲解,看过演示,互相喂招之余,稍稍寒暄,不知不觉扯到个人兴趣爱好,颇黎顺口说:我平时喜欢看话本。对方竟然也是同道中人,越说越投机,竟然忘了练习,一路谈到休息又上课,待长拳老师出现,丢个眼色,堪堪住口。   颇黎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曲崴,相见恨晚,两人无话不谈,唯独不说功课之事,也不加理会。可惜一个月后,两人抽签分开了。   此后的搭档各色各样,有打瞌睡的武林新秀,有不慎跛脚的蹴鞠高手,有沉默寡言又试图打破僵局的小姑娘……   她每天练功完毕就回家,为了女儿方便,家里在附近租了一栋半旧的宅子,虽然谈不上华丽,但是宁静致远,嘉木繁荫,湖水粼粼,鸟语花香,景色宜人。   可惜的是她越来越沉迷话本小说,时不时通宵苦读,武功越来越荒废。   转眼大半年过去了,成绩飞流直下,尽管起点不高,但是滑坡速度令人咋舌,加上觉得内功师父授课语调绵软,毫无抑扬顿挫,自暴自弃自学成废柴,拳脚和轻功更不用说了,尽管教课的穆老师慈爱,可是她依旧提不起学习的劲头,从挣扎在及格线上下一落千丈成为远远不及格。   穆老师在成绩公布后,同前后左右同学谈心,前前后后,终于来到她面前,温和地问一句:颇黎啊,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吗?   她摇摇头,说:都不懂。她觉得自己懒才是最大的问题,不占用资源了。穆老师的表情她没好意思看。   回到家里,母亲忧心忡忡地问:闺女啊,咱们要不要请个师父回家教你?她坚决含糊地拒绝了。每天枯坐练武场,然后熬到下课,如此这般,度过了两年。   颇黎到了中等弟子最后一年,也就是说,她要面临晋升为上等弟子的考核了。   哥哥问她:妹子,你打算去哪里修行?   颇黎尽管在天组武学排名下乘,但是本组断然没有晋升失败的例子,她总体来说居然奇迹般徘徊在中下游,这是母亲和她私底下透露的,因双亲都见过老师们,拜托不放弃她这等后进生,其中穆老师安慰程家双亲,他们女儿好歹还在上等弟子预备名单里打转,还是有戏的。   颇黎思考了一下,坚定地说:无论如何,我此生断然不要学武了!   哥哥沉默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问:那么你为什么还进天组?   她遗憾地说:悔不当初……   年一天一天过完了,她的秘籍统统没有翻开,更别提温习了。睡梦中见到自己回去上课,一脸尴尬。然而还是不情愿练武,安慰自己,没关系,到时候先和曲崴过招恶补。   那日,她特意去得比较早,看到了曲崴,积极地迎上去,说:嘿,咱俩练练呗,我过年没练功。   曲崴张嘴,说:我也没有练!太难了,我觉得不会,所以一直没开始。   颇黎万万没想到,她选的朋友和自己竟然如此心有灵犀,二话不说上演了有难同当。她难以置信地说:你——你不是休息时候还琢磨秘籍吗!   曲崴皱眉,斜了她一眼,露出嫌恶的表情。颇黎十分熟悉这副尊容,这是她的常态,虽然略感欣慰,但是,一筹莫展。   幸亏老师们体贴学生们的辛苦,一一温习,两人暗暗揩了把汗。颇黎不禁露出很怂的笑容,逃过一劫。   考核越来越近,不下一人申请闭关。颇黎深感佩服,虽然她觉得随波逐流地上学也挽救不了她一窍不通的事实,但是回家更需要定力。她很烦恼地度过了一天一天。   晚课上,同窗们苦练之时,她呆呆地望着边上的灯笼,还有各色人影,心里一片茫然,又格外厌倦,同窗数十人,大半没有说过话,面对自己的成绩,她毫无愧色,面对他们因优异的表现眉飞色舞时,她毫无羡慕之情,只是觉得有点烦人。   夜里合欢花的气味一阵阵弥漫,清新,却谈不上香,更接近草木本心。   大考的日期越来越逼近。偶尔,闭关的同窗回来参加月考,一脸喜色。她漠然地看着。刚来天组的时候,不喜欢林师父管束的同窗嚷着转走,她心里隐隐雀跃。此处无所适从,百无聊赖。她外表憨厚老实,内心却是铁豌豆一颗,刀枪不入,油盐不进。   她在分组之前和反对的母亲说,读书未必能博得功名,路子太窄,自己又不善于人际,还不如学得一技之长。母亲惋惜地说,你大不了出来教琴,总有人学的。颇黎反对,将爱好当成饭碗,必然要承受巨大的落差,她若是仅仅当成爱好,反而享有更多自由。父亲坚决支持她的决定。   然而有时候想想,路子再多,自己不愿意走,没有多大意义。   大考前,林师父同每一个学生单独谈话。轮到颇黎,她很自然地坐下,接受直击心灵的询问。   师父以一贯平和地口吻问:程颇黎,你想去哪里继续学武?   她想了想,老实地回答不知道。她确实没怎么想过,武功底子薄弱,去哪里都无所谓,而且她还很讨厌学武。   林师父说:考得好就去好的,考得不好就去差一点的地方,对不对?   她痛快承认了,可不指望做武林盟主的入室弟子,人就得量力而行,也要懂得腾地方。   他还絮絮说了一些,大致劝她用功复习。颇黎这样的学生实在是鸡肋,又很沉得住气破罐子破摔,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大日子来了。除了林师父外,教拳法的钱师父也来了,逢人便说句鼓励的话,尖子生们胸有成竹,来到颇黎和曲崴跟前,思忖了一下,说:你们尽力就好。   颇黎点点头,谢过。考着考着,她就忘了这是什么考试,一点紧张的情绪也没有,她好像没有一丝一毫的焦虑。考完了直接走人,回到家,家里已经做好了丰盛的晚餐,父母和哥哥喜气洋洋地迎接,她倒是没有特别激动,仿佛不是自己的事。桌上放着她的笔记和每日都看的聊斋志异。   她有点感慨,没滋没味的两年结束了。   十天后放榜,她排名中等,稳定发挥,心平气和地最后一次来到练武场,听林师父交代关于晋升的事情。等他说完了,周围有个女孩子哭了,一旁的朋友安慰着。   颇黎问了曲崴,她的成绩好一些,打算去蓬莱阁。   颇黎叹口气,说:我本来以为你进京,到时候谋个一官半职。   曲崴笑笑:我向来闲云野鹤,受不得约束,你决定没有?   她点点头:我找个稳妥的,出来自立即可。两人絮絮说了一会儿,想起就此一别,模模糊糊有些惆怅。   颇黎走了一圈,看了熟悉的蝴蝶果,无忧花,相思木,苦楝树,翠竹,曲水流觞,包括练武场,终是离开了。   ☆、紫云山   关于晋升,程父想了想,说:这次亏得你考得不错,但毕竟咱们长处不在武功上,你也不想吃这碗饭,我打听过了,紫云山是天玑派总部,里面的师父都是有来头的,不必十八般武艺都学会,你专修一门,用心孝敬师父,出师了方便行走。若是运气好,说不定可以进玄机阁,到时候可风光了。   颇黎吃了一惊,说:玄机阁要是招我进去,未免太饥不择食了。   哥哥笑嘻嘻地说:谁晓得呢,世上路千千万万,难道都挤破头去不成?没准真有人半途退出,腾出地方来,不去白不去。   颇黎一听,心思活络了,不反驳他。   母亲有点忧虑,紫云山这么远,听说冬天还大雪封山,住得惯么?   程父不以为意:别小看我家姑娘,别人去得,她怎么去不得。我打听过了,咱们城里每年少说有几十号人去紫云山,连大理都有人去,何况我们呢?   一家人兴兴头头畅想大好的未来光景,说说笑笑。   天组的散伙饭在某天,她和曲崴坐在一起。学生们挨个给林师父敬酒,轮到她了,师父问:程颇黎,听说你去紫云山?   她肯定了。   他摇摇头,说:怎么去这么远呢?   她随口敷衍两句。金秀城去紫云山的人貌似可观,比起京城的少多了,所以去总部的名额总是比较富余。她算是占便宜了。   临走那天,哥哥拿出一笔银子给妹妹,说:拿去花,等哥以后赚得多了再多给。   颇黎不敢收,母亲在一旁说:收着吧,有来有往,将来你出来了给侄子侄女也是一样的。她方接受了。   父亲和儿子交代:仔细搬家,我送你妹妹上山,三五天回来,我已找了族里亲戚来帮忙,若有难处,只管问叔叔伯伯。哥哥一一应了,打马护着两人到了驿站践行后才挥手作别。   紫云山不但有高耸入云的山峰,而且有赤色的峡谷和翠绿的湖水,地域辽阔,不同于仅仅有一个小镇的猴儿山,紫云山中少说有五个小镇,分别叫人乘、天乘、声闻、缘觉、菩提,除了最小的菩提镇,其余的都比猴儿山下的镇子大一些。   程父帮着安顿,晚上父女俩在山上吃了顿香椿炒鸡蛋和竹笋炒肉。吃完了,两人走到外头,洁白的桐花挂满树梢。   程父絮絮交代女儿:回去好好和人相处,不要和人吵架闹别扭,为人宽容大量才好。现在你离家远,我们不在身边照顾,凡是小心留个心眼,记得有财不外露。古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颇黎点头答应了。   父亲又说:我们家眼下才出了你一个,好好努力,爹相信你日后有出息。这地方山清水秀,是个宝地,等闲下来,我和你娘还有哥哥都来看你。嘱咐了一番,打发仆人备好车马,回家去了。   山里不比城里繁华热闹,天玑派的房舍都颇有些古香古色,据说是前朝废弃宫殿的砖瓦木石改造而成,负责建造的大师完工后不久赶往京城,营造新的皇城,距今一甲子。   好在弟子宿舍是后来建造,颇黎松了口气,她面对比自己爷爷奶奶还老的砖头,免不了幻想深夜有没有人幽幽对着墙壁叹气。   天玑派天下闻名,门徒形形□□,不过毕竟位于边境,作为正邪屏障,地势险要,仍旧是来自周边的弟子居多,其次是河东人氏。   不出三个月,颇黎便从舍友之一曾晓处得知这里三分之二的居民都是父辈迁居此处的外地人,一是因天玑派发展壮大,数次击退魔教入侵中原,逐渐站稳脚跟,太平时日多,朝廷为了嘉奖,轻徭薄赋,来定居的人越来越多,二是为着发扬光大门派,从前任掌门到一干弟子居家迁入,三是每年不少醉心武学的挂名弟子慕名而来,由此山民日渐增多。   颇黎第一次离家,没有太多不习惯,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该练功就练功,开始还定期和同窗赶集,久而久之,她熟门熟路了,不怎么和她们同出同进了。加上她有自知之明,不聪明伶俐,好歹有点本事,供未来的师父差遣,所以练武的时间多些。   一天晚上,舍友曾晓和她说:早上你出去多穿些吧,这天要下霜,过些天该下雪了。   她还没见过霜雪,满怀憧憬,留心到还未枯黄的叶子上果然结着一层白霜,指甲可以刮下来。旋即接到家书和置办的冬衣棉被,殷勤嘱咐她小心冻伤了手脚,不要冻掉了耳朵都不知道。   颇黎第一次见到雪的那天,没有特别冷,空气清新冰凉,光秃秃的树枝上挑着晶莹的白雪,指头拂过簌簌落地。和颇黎一样没见过雪的孩子纷纷出来,穿着单薄地转了一圈,专看雪怎么下的,怎么将周围从秋天带进冬天,怎么一点点覆盖□□的土地和弯曲的枝丫,男孩子们怎么打雪仗,遗憾的是看不到雪人。曾晓说山里的雪在她小时候还能封门封山,近年来少了许多,恐怕不足够堆成雪人了。   不管怎么样,那个中午,那场雪是声势浩大的仪式,为她们举行的仪式,前所未有的欢喜,往后司空见惯,不再心动。初雪早已经过了半个多月,是曾晓告诉她的,一场零星小雪,连地上都没打湿,阵势不如下雨。   这半年比往常平静,颇黎考得不错,独自求学没有想象中艰难,只需要操心自己的事情,凡事大多有人作伴,不嫌寂寞。   过年回家,家里上上下下喜气洋洋,大大犒劳了她一番,仿佛看见她出人头地的光景了。颇黎很受鼓舞,难得比大考前更加勤奋,晨起练功,猴子时不时站在树上,望着她远远跑来,眨了眨眼睛。有时候,她兜里揣着两枚柑橘,一枚抛给它,一枚自己吃。晨间雾蒙蒙,头顶总是稍稍湿润。   慢慢地,她会看到许多同窗,某一日,一名玄裳女孩子从后面过来,同她并肩,说:我认得你,你叫颇黎每天都早起,有心啊。   颇黎腼腆地说谢谢,问了她的名字。她说自己叫吕婧,来自邺城。   颇黎心中暗想,原来北地也有长相秀气的女孩。   吕婧说:家父是蜀地人,成亲后才定居邺城。她印证了心中所想,果然呢。   颇黎说:我跑得慢,你先请吧。她看出来吕婧利落,体力远胜自己,不想拖慢别人的步伐。吕婧点点头,不过一刻钟就领先她百余步。   颇黎恢复了原本的节奏,跑到瀑布后掉头回来。   等她回到宿舍洗漱,舍友陆陆续续起床,唯独曾晓还趴在枕头上,迷迷糊糊地说:谁给我带两个肉包子和一碗小米粥?   金铃梳着头,说:好啦,我捎份早餐给你。   谢——谢——曾晓含含糊糊道了谢,头一歪,继续梦周公去了。   颇黎收拾利索,赶去买茄子馅饼和豆浆,然后来到练武场,找好了位子,温习昨日学过的口诀。   她瞥见吕婧挺拔的身姿。她坐在靠前的位置,笔管条直,在弟子中算是出众的,颇黎暗想,这人的样貌这样秀气,却很有气势。   弟子们渐渐熟悉起来,朝夕相处,吃饭练功之余,各种各样的机会彼此认识。   逢年过节可以到山市上凑热闹。   颇黎也去过,山市上的衣裳和食物比比皆是,她只是挑些果子带回去吃,食物多烟火气扑鼻,减了食欲,偶尔会买条村民烤的小鱼吃吃。小玩意也有,比如金鱼泡,一尾金鱼在白水里游泳,不过她不买,情知养不活,买了也无用,只是看看。   ☆、拜师   不知不觉,过了两年,颇黎和同窗们根基已经打好,到了拜师时候。天玑派共有九个分坛,以九宫命名,分别是乾、坎、艮、震、中、巽、离、坤、兑。   颇黎向师兄罗伏打听哪个分坛比较好。罗伏建议道:师妹,乾字坛高手如云,掌门坐镇,你若是出师,便是响当当的宗师嫡传弟子,名声好听,加上地方最阔气,习得上乘武功容易些。不过嘛,坛里关系错综复杂,不知道你适不适合。余下的分坛,实际上你都接触过里面的师父,多少有数。   正说着,大师姐孙梧桐路过,两人停下同她问好,她笑吟吟地问:你们俩说什么悄悄话,我看着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   罗伏笑答:小师妹要拜师了,我帮她出主意。   孙梧桐说:我倒有个好主意,这两年选离字坛的人都说好,虽然不如别的阔气,但是里面的师父是一等一的尽心,又有人情味,听说里面好些都是得掌门青眼的,也有嫡传弟子,只是亏在坛主石师父太谦和,不争不抢,地盘不大,要是不介意,是个好去处。   罗伏连连赞同:我也听得人这么说,想来是不错的。只要师徒用心,总有出头之日,只是不知师妹你的打算。   颇黎腼腆地笑了笑,说:我?我只想踏踏实实学武功,有一技之长,下山安安稳稳过日子。   孙梧桐喜上眉梢,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力撺掇:咱们女孩子家想的一样,听我的,快快报上去,别便宜了你的同学。   颇黎满心希望要报名离字坛,后来看了榜单,震字坛有师父是江湖闻名的刀客。颇黎曾听父亲说二十年前伯父和一恃强凌弱的豪强结仇,震慑于他豢养的几个浪人,不得不举家远离故土,她心想,我偏要学一手好刀法,若再有人寻衅且去会会,不消害怕。心念一转,改了志愿。   第二天,她在湖边练拳,后面有人叫:程颇黎!程颇黎!她听得有点耳熟,转身看见瘦瘦高高的班长同她招手。   等她走到跟前,他微微皱着眉说:我来找你商量一件事,这次震字坛总共收两名弟子,周天高和曹覆海也想去,你要么改去别的地方。   她傻乎乎地站在那里,果真认真想了想,问:现在离字坛还有名额么?班长点点头,给了肯定的回答。   她说:那么我去离字坛。他如释重负,转身走了。   她看着翠玉般的湖水,感觉冥冥中缘分牵引她到某处,一时间不知心绪如何,微微不安中夹杂些许喜悦,然而想到此中曲折,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回到宿舍,舍友热烈讨论如何选择,曾晓趴在床上,大气地说:我已经选好了,去中字坛。她说着,盘腿坐直了身子,叉手说:你们看,这地方多好,名字排在正中,地方也正好在中央,重要的是,我每天练完功,还可以下山去镇子吃饭。   余红杏嗤笑一声,眼尾一撩:你呀,就惦记着吃喝。颇黎,你选哪里?   她直说:离字坛。   金铃拍手笑道:怎么去这么远!我听人说离字坛挺偏的,房子又小又破,听说他们的弟子除了练功,还要顾着打扫挑水和给师父送饭。   余红杏对着铜镜惊叫道:咦!还有这么穷的地方!乾字坛还雇人照顾弟子呢,他们连衣裳都不必自己洗,只要专心练功和张口吃饭就行了。   她俩说得热闹。颇黎自觉不投机,打水去了。曾晓跳下床,抱着木盆去洗头。   颇黎打水后去洗澡吃饭,进门不久,曾晓告诉她:对面的吕婧来找你,像是有事。   她旋出门到对面,敲了三下门,开的时候,书桌上站起来一个人,放下手中的毛笔,迎面走来说:我刚刚找你,她们说你出去了。   颇黎老实地说:我去洗澡和吃饭了。   吕婧说:除了咱们俩,还有四个人报了离字坛,我们明早在门前的榕树下集合,一起去,有个照应。她知道吕婧也报了同一个分坛,顿时扬眉吐气,排名三甲的人的眼光总是不会错的,兴兴头头答应下来了。   颇黎回到宿舍,曾晓问她:明天要去分坛了,你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颇黎傻乎乎地问:要带什么?佩剑?   曾晓抓了抓肉乎乎的手臂,捋了捋头发,摸摸鼻子,说:嗯,我打听过了,分坛离宿舍都挺远,中午没法回来休息,常用的还是带一些吧。颇黎想了想,按照郊游的标准打包东西。   第二天早上,她赶忙用完馅饼和豆浆,站在树下等同伴。人马很快到齐,虽然平日大多是点头之交,但气氛融洽,一行人说说笑笑朝着离字坛所在的六合谷走去。   离字坛是少有的位于峡谷的分坛,六合谷上面是坤字坛,下面才是离字坛。下到谷底,恰巧遇到一个大师姐,吃惊地嗔怪道:你们这群孩子也不打声招呼,我们好派个人接,师父平日都吩咐下来了。   带头的田裕文笑说:没关系,我们问过路了,自己能来。   胡荃探出脑袋来说:师姐,不用客气,我们有手有脚,不会走丢的。   大师姐带领他们穿过小瀑布和一线天,来到了离字坛。地方还算开阔,院落整整齐齐,一溜半旧不新的房舍,向阳的屋檐冒着郁郁葱葱的绿草,阳光下越发青翠,东边屋子搭着竹木架子,匠人顺着梯子爬上去翻修瓦片。一股带着草木腥味的潮气弥漫着,不难闻。师姐在前面说:小心头上。一路引他们登堂入室,又说:随便找位子坐下,待会师父要发配你们了。   里面听到声响,出来一个圆脸的壮年男子,笑呵呵地问:明心,这些都是新来的小徒弟么?   甘明心师姐说:是的,石师父。   石师父瞥了一眼,笑说:这回也是大阵仗。欢迎各位。我带你们看看,待会儿回来听大师父安排。   他们跟着石师父四下走走,听他絮絮哪里是练武场,哪里是兵器库,哪里又是书房,甚至水井的位子。   他说:咱们这里每隔十天里外打扫一次,到时候跟着你们的师父吧。   有个身材高挑的师姐正坐在蔷薇架下擦拭佩剑,听见他们来抬起水汪汪的丹凤眼,含笑凝睇,望之可亲。   众人游览一遍后,坐在白虹楼等待大师父。   不一会儿,大师父到了,天命之年的中年人,双鬓星星,说:各位已经看过了离字坛,地方不大,位置也偏僻——说着,后门不声不响推开一扇,大师父望去,问:荩言,回来了?   颇黎朝着后面张望,原来是个比她大些的少年,应了一句,随意入座,他不高大,也非穿着华丽,冷淡清秀,眉目间一种难言的疏离,萧萧肃肃,生生区别了座中谦和的同辈,散发着微妙的不和谐感。   颇黎暗想:这人好生骨骼清奇!想起了杜甫的诗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是轻薄的落叶,必定是离奇的落木。她生性温吞谦卑,对于气质不俗之人总是望之生畏。   石师父低声回报:这一次有六个孩子,要问他们拜谁为师么?   大师父摇头摆手,说:不好,往年已经试过。待会大家来抽签,看手气罢。   石师父低头开始写字揉纸团,掷了一把在桌上,颇黎等个中中的时机拈了个不大不小的阄儿,展开见到写个五字,不知何解。   石师父一一问过签纸上的数字,将数字和对应的抓阄人名字抄下来,又拿出名单核对,完毕后犹豫着问了大师父一句:这,行得通么?   大师父沉吟片刻,点头道:行。又补充一句:你添上姜宛红的名字。   孩子们凑上去看,颇黎心里慌慌的,只认得石师父的名字,其余组别的名字都没印象,连自己对应的师父名字都不太记得,看的时候明明有心要记,却还是过眼即忘。   定下了师徒关系,石师父又开始分配桌椅,说:吕婧、胡荃、黄叶秋和甘明心他们在东间,田裕文、汪惠之、程颇黎和我在西间。   西间不算宽敞,除了石师父,还有三位师父的桌子。汪惠之是石师父带的,定了窗下的小桌子,恰好和自家师父背对背。田裕文找了另外一个角落的桌子,比邻自己的师父。颇黎的桌子靠近汪惠之,都是女孩子,彼此有个照应。   ☆、学剑(上)   他们忙忙地擦桌椅,摆上纸笔文具,坐下来还没喝口水,汪惠之戳戳颇黎的手臂,说:嘿,好像有人叫你呢。哈?   她慌忙站起来,椅子嚯啦一响。   门外快步走进来方才迟到的少年,问:我叫你名字,怎么不回答?   颇黎词穷,窘迫地问:师兄你找我什么事?   他冷淡不快地说:我是你师父,你说我找你什么事!   她目瞪口呆站着。   他顿了一会儿,说:我叫韦荩言,若是有事,你也可以找姜宛红师姐,不过她最近准备成亲,没事别去打扰,有事和我说也一样。   哦。她乖乖地回答。他又问:东西带齐了没有?我有几本书放在同窗那里,你明晚回去前到声闻镇茴香药铺找黄岑拿。   颇黎连连点头,表示完全明白。他最后说:吃完午饭马上到练武场,我要试试你的武功。说罢,立刻离开。   汪惠之咋舌:诶,你这位小师父没想到是个严师啊。   她坐在石师父的椅子上,刚好石师父进来,汪惠之起身让开,坐到背后的位置上。   田裕文也收拾好了,说:咱们去东间看看他们?招呼了两个女孩子一齐加入。   东间足足有两个西间大,门上挂着不知那年端午留下来的艾虎。   三个新徒弟的桌子拼成一张大桌子。   吕婧见他们来串门,轻轻拍了拍桌面,笑着说:你们安顿好了?我们这头四缺一。   胡荃拍了拍桌子,笑嘻嘻地说:坐下,咱们来一局!   汪惠之说:你们这里比我们自在多了。说着也坐下来。   颇黎看吕婧的桌子只有一个杯子,虽然也是旧物,但怎么看也比自己桌上鸡零狗碎的一堆清爽。   小胡师弟,走吧!去院子里来一局。院子里擦剑的师姐笑嘻嘻地走过来,冲胡荃招了招手。   胡荃跟在后面笑着讨饶:师姐,手下留情啊——   到了午饭时间,师兄师姐纷纷出动,迎面而来甲乙丙丁师姐,都是慈眉善目之辈,一派祥和。   她独自到镇子上,随便找了家吃完午饭,饭后立刻返回,离集合时间还有一刻钟。她飞快地在头脑中温习武功招式,不由自主握紧了剑柄,手心开始出汗,又怕迟到,心神不宁地走向练武场。   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她,忘了新拜的师父长什么样子!她一向对异性的长相记忆极差,五六岁的时候甚至认错竹马,稀里糊涂同陌生的男孩子说话玩耍,现在一紧张,一团浆糊,完全没印象了。她要是再等他传召一次,肯定惨不忍睹!她完全忘了复习,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周围走过三三两两的人,有的来练剑,有的等人,有的说话,她很局促地环顾,生怕错过了。某人一踏进练武场,她脑中的弦一下子砰地绷紧,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心情冲过去。   韦荩言看到她过来,随意地说:你倒是准时。颇黎确认了他的身份,如释重负。   接下来,他吩咐道:来一套太极剑。   她退开几步,吸了口气,摆开架势演练剑法,中间有几次磕磕绊绊的,好歹全套都记下来了。   他看完了花拳绣腿,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兴味索然,不予置评,说:入门弟子要接受考核,你把白虹剑法练熟。   颇黎慌了,又不敢咋舌,直说:我、我没学过。   他说:书房有剑谱,自己去借,一个时辰后回到这里,我给你过一遍。说完,兀自走了。   她心里大喊,少侠别走,赶紧把我逐出师门吧!!!   她到了书房,和管事的老师打了招呼,拿到了白虹剑谱。出门,迫不及待在廊下浏览。   你看,小师妹多用功!她抬头,看见那丹凤眼的高个师姐,甜甜地笑着看她,后头跟着胡荃,他伸头冲她抬了抬下巴,说:咋这么用功——看啥书啊?   她腼腆地说:剑谱而已,我借来看看。   他咋舌道:才来半天不到,你就开始啦?我们还惦记着去逛逛呢。   师姐一拍他的头:好意思!你也给我练功去!   胡荃顺了顺头顶,装出委屈的表情说:师姐,你把我打傻了。两人欢欢喜喜走过去。   颇黎怕了,干脆卷起书本夹着走。门外看到汪惠之,掩着口,笑嘻嘻问:你来啦!你的俊男师父呢!   她完全笼罩在即将考试的阴影中,无心说笑,敷衍道:他有事去了。   惠之,你随便走走,记得日落前不要下山!里头石师父嘱咐道。   哎!惠之冲门里回了一声。   里头又说:你找甘明心,她应该也在陪新弟子熟悉这里。   惠之高声回答:知道啦,石师父!转头,笑着招呼:走罢,咱俩找师姐去。   颇黎忙摆手:不行,我师父待会就要教我剑法了,我要预习。   哇,你师父好快——她诧异地说,那我自己走啦。颇黎和她道别。这时候,石师父出来,和汪惠之说话。颇黎回到书桌前,开始看剑谱,勉强读完,已经差不多到时间了。   ☆、学剑(中)   她赶往练武场的过程中,看到数位有说有笑感情甚笃的师徒,颇黎留恋地看了一眼:我也想要平易近人的师姐!   不巧,她迟到了一点点,看到他的身影,两腿忽然一软,真的在考虑要不要跪下谢罪。他没计较她的迟到,而是问:看得怎么样了?   她弱弱地回答:没看懂。   他又问:哪里没看懂?   颇黎斟酌了一下,委婉地说:比较难,没练过,读得很吃力。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也经过了斟酌,刻意回避评论她的回答,板着脸说:仔细看清楚。她点头不迭,乖乖退到一边,睁着眼睛,一丝一毫不敢放过。   平心而论,师父的演示比秘籍上的小人好看多了。   清凉的山风拂面而来。淙淙流水下砂石清晰可数,没有鱼虾,正所谓水至清而无鱼。曲曲折折的黄竹桥,一路蜿蜒在绿水溪上。绵延数里的道旁临水一棵长着红叶的树,婀娜多姿。靠山那侧景致多变,或是一个小桃园,桃林里香火清冷的庙宇,或是郁郁葱葱的竹林,风来叶鸣萧萧。不知名的鸟雀振翅盘旋。往外走,靠近镇子,会看到大片柿子树,时不时一间双层青砖墙砌成的民居,门口卧着一条悠闲的黑狗,一群毛茸茸的杂毛小鸡跟着咯咯直叫的母鸡觅食。屋后有牛栏,牛哞哞几声,头顶一棵不很高的桃树,零零碎碎的开花后结着个个青皮的桃子,从来没有红桃子,因为顽童们等不及它们成熟。后来老婆婆怕小孩子爬树摔着,叫人砍掉了桃树。   她没有走神,在专注观察剑术的同时,她的思想一分为二,上层如青云出岫,掠过心间,电光幻影,仿佛抽离出眼前情景,越过万水千山。她不很喜欢这种习惯,好像水上晕开的油滴,菲薄的瑰丽一团,幽幽的七彩,颇为诡异。颇黎心头一沉,韦荩言手中的剑密不透风,为了方便她观摩,特意放慢了速度,越是这样,她越是清楚彼此的差距。或许可以勉强记住所有的招式,但是她没有相宜的气质驾驭手中的剑,气势远不如人。曾经有老师取笑她,你这样钝的性子,不若多练练臂力,改成锤子或者金瓜?韦荩言不一般的气质背后的原因慢慢凸显出来,他必然是天资过人又专心修行的剑士,一举一动无不透露少年老成,因而同众人格格不入。   他收势后,同她说:明天这个时候我看看你练得如何,至少记全所有剑招。颇黎脱口而出办不到,然而估摸他并非有商有量的性格,若实说免不了招来斥责,遂讷讷地答应了。   她立刻回到书房温习,然而心乱如麻,师徒水平隔着一道深深的鸿沟,他年纪不大便有此功力,心高气傲,恐怕很难体会何为庸才,彼此容易产生龃龉。颇黎不由得分心,她一瞬间要冲动地去找大师父,求他出面帮自己另请高明。她无心温习剑谱,呆呆地坐在位子上,直到日薄西山,钟声已经响起。   石师父扭头看见呆坐的她,好心地提醒:颇黎,该回去了。   哦。石师父再见。她垂头丧气地卷起剑谱,走到门口,停了一停,看同伴们也陆陆续续离开,一声不响跟在后头。   她瞥见吕婧的手。吕婧这个清瘦的姑娘,拥有一双细长的手,因为习武缘故,并没有像闺阁小姐般留着指甲,伶仃的指骨外头裹着微黑的皮肤,显得坚定有力。她的五官秀美,稍有棱角的方下巴,平添了几分干练,可惜皮肤暗红,据说因为肝不好,然而她的双眼闪着坚毅的神采,身板也总是停止的,哪怕偶尔换上裙装,笔管条直的身姿亦是英气女侠所有,傲骨铮铮。   颇黎则是混沌绵软的面团,时时迷茫而多虑,她的头脑时不时如同粘稠的水潭,表面死水微澜,里头孳生孑孓般细小的骚动。她不敢看韦荩言那样清绝的人物,清澈寒冷让她想起过去常见的那些出色少年,难免束手束脚。   一行人说说笑笑,不觉到了宿舍。她免得打扰,自己寻了清静房间慢慢看书,横竖资质不如人,她索性尽力而为,到时候他也说不得。   她看了几遍,在屋后空地拣无人主意的角落,一招一式比划着,勉勉强强练完了圈套。自己都觉得仓促生硬,毫无美感。眼看着实在晚了,回去洗脸睡觉。见自得其乐的舍友不交一言。   第二天,她熟悉了道路,独自去六合谷。进门不久,前面站着和人谈话的大师父,见她过来,转过脸来点点头,招呼道:来得挺早。   颇黎忙行礼,夹着尾巴走入书房。又浏览了一遍剑谱,心里有了数,接着,汪惠之也来了,面前的石师父说:惠之啊,你来了——   她笑嘻嘻地说:石师父早——摇摇摆摆过来,笑盈盈地说:大家都来得好早。   颇黎站起来,背着木剑拐去邻居找韦荩言。   他的桌子靠门第二,一派清光,反观周围的位子,零零碎碎,花团锦簇,隔壁放着一串洁白的茉莉花。甘明心笑容可掬迎上来,说:小师妹,来,给你一串花戴。   她赶忙道谢,虚虚捏着花花朵朵,着实局促,因这样郑重其事地来觐见师父,手里拿着小玩意,着实不成体统,她飞快退出去,放回自己的桌子,不觉头上出了汗,用袖口擦了擦,拾掇出稍微整洁的模样来找韦荩言。   他淡淡应了一句,领头出门。在廊上,问她:昨天练了几遍?   她没底气地说:练了,但是练得不好。   他没多问,到练武场,面无表情直接旁观她的表现。这一遍,她开头还努力摆出练过的架势,拿出十足的诚心,结果越来越仓促僵硬,时不时还漏了招式,练到后面,脑子都木了,随意而为。   你到底在练什么!他冷若冰霜的话语吓得她浑身一震,从小到大,还没有老师这么严厉直白地批评她。   他继续训斥:动作一塌糊涂,你回去到底有多认真在练剑?他毫不客气地指出她所有的错误,狠狠瞪了她好几次,大概他不善言谈,故而只好以眼神表情达意。最后,他命令她明日再来一次。   颇黎脚步略微虚浮地回到书房,呆呆坐了一会儿,又开始重温那本剑谱。   ☆、学剑(下)   吃饭啦——汪惠之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寂,在她眼前挥了挥手,手腕散发着馥郁的花香。   哦。她木木地站起来。   石师父从账册中抬起头来说:惠之啊,咱们也该开始练剑了,你没事的话先读读凌云剑剑谱,我今天教你前三招。   汪惠之撒娇道:师父,我今天没带佩剑——   石师父笑眯眯地说:没关系,我让甘明心找把桃木剑借给你。   她叹口气:好吧——挽着颇黎的手离开。   分花拂柳之时,汪惠之觑她两眼,笑嘻嘻地问:颇黎,你手气好啊,抽中韦师兄,他是出了名的英俊了。   噢——她兴味索然地回答,简直万念俱灰,加上被他训了一顿,确实没心情计较别的。再说冠着师父的头衔,是长辈,在她心里,长辈是用来孝敬的,无关性别和长相。即使青春少艾之辈,在她眼中也如泥胎木偶一般。日后她少了点畏惧,偶尔关注,的确好看,如此罢了。   午饭闲聊时,她得知胡荃的师姐方菲也在教他白虹剑谱。   饭后,她看熟了剑谱,又在心中重温自己的动作,找出不足,带上佩剑去练武场。果然看见方菲和胡荃。不多久,方菲嗔道:师弟,你又错啦!不是这样——   胡荃笑嘻嘻地说:师姐,为什么不是这样——我明明看剑谱这么画的——   她无可奈何地说:师弟,人家没画错,是你左右不分!   哦,原来如此。他很是自然地改了过来。   又过了一会儿,方菲又说:师弟,你怎么只有半边出招?   胡荃解释:师姐——人家只画了个侧面,我哪知道另外一半咋整。   方菲忍着笑说: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很别扭难看吗?她摆出正确姿势,示意胡荃效仿。   胡荃笑说:师姐,剑谱误人子弟啊。你不说,我还以为半拉身子都闲着呢,和瘫了一样。方菲掩口笑个不停。   颇黎又练了一段。看见石师父和汪惠之走过来,众人都让出地方,给他们师徒。石师父没去练武场中央,而是走到槐树下,弯腰捡起一根树枝,撅断枝杈,除掉叶子,解下腰间的佩剑,递给汪惠之,她没接,说:师父,给我树枝吧。   石师父憨厚地笑笑,说:没事,我用它好了,没那么沉。   汪惠之只好接手青霜,她瘦骨伶仃的胳膊和剑刃宽度相近,有点吃力地双手举着,跟着石师父学剑。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歇一会儿,手酸了。   学了一阵子,甘明心刚好走过来,石师父叫着:甘明心,给汪惠之找把木剑。   是!甘明心师姐回答道。   汪惠之如释重负,赶紧将宝剑完璧归赵。   石师父笑道:惠之,你总不能以后拿木剑去戳人啊。   她笑嘻嘻的,不说话。等拿到了木剑,又学了三五招,恰好有人传话说大师父有事找石师父。她便自由练习了。看颇黎在一旁,过来聊天,一脸促狭,低声说:你师父不来,是怕我们分心么?   颇黎一时语塞。她向来不习惯背后开长辈的玩笑。   汪惠之悄悄说:我听石师父说,你师父其实是掌门的关门弟子,所以辈分比方师姐甘师姐都高,能收徒弟,只是太年轻,怕难以服众,掌门让他暂时来离字坛,过两年资历够了就大力提拔。   颇黎暗想,难怪他不同旁人,原来不错。她只恨掌门不早点将爱徒速速揽走,好一别两宽,她趁早找个慈眉善目的师父承欢膝下。   但是目前别无选择,她只有踏踏实实走自己的路。她研读剑法,自己练习。回到了宿舍,又独自琢磨了一阵子才睡下。   等到第二天,她照旧来到练武场等师父,演练给他看。他的脸色稍霁,徐徐开口指出大大小小的错误,条分缕析,一丝不苟。   颇黎见他没有责问,放了心,默默记下他的点评,遇到难处,壮着胆子小心询问,他也一一解释了。   末了,他说:你凡事用心才行。她忙不迭点头,在他跟前,一刻不敢放松,比任何大人物都令她紧张。   颇黎惦记着入门考核,数着日子,一连三天一心扑在练剑上。吕婧路过,微笑道:小师叔好用心,一大早给你讲课,是我们这里头一个上课的师父。   没两天,新弟子们都知道韦荩言的辈分高,方菲差不多年纪的徒弟都戏称他为小师叔。颇黎觉得难为情,叫不出口。实际上他在这里只是挂名,收徒最终还得掌门过目,大师父一面遵照掌门指示,让韦荩言收徒,尽快成长起来,一面怕她入不了掌门眼,耽误了学武,特意叫姜宛红当另一个师父,真是用心良苦。   胡荃看颇黎刻苦,问:这么勤奋,小心走火入魔啊!   她说:我师父说新弟子要参加入门比试。   胡荃跳起来:那还得了!你怎不早说!   方菲不慌不忙,笑盈盈地说:小胡,催你学剑没错吧?   师姐啊——他哭丧着脸说,你干脆刺我两剑,让我延迟考试吧。说罢,一扔下木剑,扭头跑了,方菲急了,在后头喊:喂,你去哪里!练剑哪!   他扔下一句:人有三急!   她笑也不是,气也不是,站在那里干瞪眼,生得细眉细眼,笑模笑样,纵然恼怒也带三分笑。   汪惠之帮着石师父抱厚厚的册子,听了这个消息,也诧异地说:啊?考试?师父,真的吗?   以前的弟子是考过。石师父仍旧憨厚笑着回答。   她自言自语:我会不会不及格?   不多时,消息不胫而走。流传的人特意强调,程颇黎说小师叔说云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新徒弟们热火朝天地开始备考。诸位小师父摸不准消息,也不敢怠慢。   黄叶秋比划着剑招,一派诚恳地和自己的师父甘明心说实话:师姐,我会不会通不过?   甘明心笃定地说:没事的,师弟。你想,万一只有你不及格,最多是考官和我看你补考,没有别人。万一还有别的人没过,你们有个伴,有什么好紧张的?   师姐……黄叶秋是出了名的老实人。甘明心不巧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性格。   一干人忙忙碌碌,不知不觉十日过去,证实没有入门考试,不由得都松了口气,奔走相告。不过也借此培养了用功练武的习惯,众弟子大多日落才下山。   等颇黎回到寝室,往往过了好一会儿舍友才陆陆续续回来。   她看曾晓桌上养着小小一盆花,问:这是什么花?   曾晓捧在手中问:栀子花,好看么?很香的。   颇黎凑近闻了闻,点点头,说:你打哪里买来的?   曾晓说:快端午了,镇子里赶集的人多,我白天碰到了卖花的,顺手带回来。还有小孩子挎着篮子专卖花枝,好看是好看,可惜养不活。   颇黎说:总归要凋谢,要有人卖柳枝编的篮子,我倒是要买两个来玩。   曾晓笑着摆摆手:那是你们那里的玩意儿,这里没人会。   颇黎说:我在家也没见过,只是书上说的。要说卖花,我家常有人提着木桶卖紫色的睡莲,便宜得很,香气闷闷的。   曾晓奇道:闷闷的花香味?   颇黎说:嗯,感觉那股气味沉沉的,没法四散开来,要凑近用些力气吸鼻子才能闻见浓香——   门推开了,另外的舍友进来,说:哎呀,你们俩已经回来啦——随意寒暄几句,各自散了。   ☆、志趣   光阴似箭,一晃半个月过去了,颇黎的白虹剑法已经练得差不多了,开始学青云剑。离字坛上上下下认识得差不多了。   那日在练武场,韦荩言在同她讲解,大师父过来,看了看,问:小姑娘,你三年后有什么打算?   她很干脆地说:回家。   大师父沉吟了片刻,说:习武之人还有有所追求比较好,即便成为了天玑派高级弟子,仍旧不能算是江湖上一流,许多独门武功需要成为入室弟子才能修习。莫非有家学渊源,回家继承家传武功?   她摇摇头:我家不是武林世家。大师父有所不知,我家只是小地方,只要有一技之长便足以谋生,并不要求身怀太高深的武功。   他见无法说服她,只得说:还是有些造诣才好。   颇黎情绪不很高涨,虽然之前父母鼓励她进入玄机阁——只有这样才能成为某个名师的入室弟子,但是她实在不想在此地再多呆三年,听着便很厌倦。再说越往上走越是群英荟萃,她已经受够凤尾之苦了,情愿泯然众人。   再加上,她看得出,到时候韦荩言必然是玄机阁中拥有选拔徒弟资格的人,到时候若是要进去,他肯定是首选,然而目前他不表现任何青睐之意,一旦落选,彼此尴尬,万一勉为其难同意,恐怕心有不甘,到底意难平。她不若大方些,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日子平静如流水。颇黎和吕婧亲近了不少,其余同窗的师父多是师姐,友善亲切,石师父和蔼可亲,故而他们都比较逍遥。   吕婧的师父来自沂水,最是尊师重道,沉稳内敛,吕婧为人又出挑,颇黎在课后时不时找她探讨,顺便吃饭。吕婧同她说:你平时也不等等我们,独来独往的。别人大多和师姐们一块用饭,也能说说话。   颇黎赞同道:我今后也多和你们一起。   吕婧笑说:我也知道,小师叔教完就不见了,简直放养你了。   颇黎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看起来很忙。   自然。吕婧说,他是掌门最得意的弟子,师姐们都说他短短两年立下的功劳连首座弟子都自愧不如呢,可惜……太年轻,要不也能执掌分坛。   颇黎心想,年纪轻轻便手握大权,为责任和权力束缚,终究不是好事。师父为人沉默寡言,不假辞色,似乎不是长袖善舞之人,恐怕也不是……她深忌讳评论身边之人,纵然心中有想法,宁可讳莫如深,敷衍几句。   韦荩言午后看颇黎练剑,青云剑前十式,看罢,且沉吟,颇黎心中惴惴,看他沉默,不见怒色。半晌,方说:倒也罢了。她松了口气,看来今天过关了,不过也是难得,平时多多少少会指点,前所未有不见批评。   他又问:最近进展挺快。   她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说:招式名字好听,鹤冲天,我喜欢。   他不解地说:有什么关系?嗯,柳永的词。   她见他有耐心听,便转为含蓄地提示,白衣卿相那首。她以为在师长面前说什么风流事和浅斟低唱太过于孟浪,失之庄重,于是拣简单的来说。   唔。他又问,你倒是喜欢诗词。   她腼腆地笑笑,心想,我更喜欢偎傍更相宜呢。   她偷偷买了词话本,第二回开卷词,芙蓉面,冰雪肌,生来娉婷年已笄……惊艳至极,完全想不到是红纱膝裤扣莺花的浓艳妇人,纯情可爱得难以置信,倒像后来执扇掩面的可人儿爱月儿。再者大官人也有淘气得紧的一面,比才子有趣多了。她虽然读诗词,但是不喜欢酸文假醋的书生,也因此不愿意进书院。她不想显得卖弄和不务正业,只含糊地说:嗯,平时随便看看罢了。她看韵书头疼,格律过眼即忘,的确只能阅读,不会填。   嗯。他的回应也是平平淡淡的。   颇黎忽然觉得他真是单纯到极致了,一丝一毫也不侵染风花雪月,不晓得算不算无欲则刚的化身。彼时的她还小,所谓的幻想犹如满腹彩线,千头万绪,还不成体统,除了叫声好,还说不出一二。   甘明心一拍她的后背,笑嘻嘻地说:你俩站着发什么呆呢?走出两步,还回头一笑。   颇黎不好意思地看别处,心想,贾宝玉不也常常发呆?   等到吃饭时候,吕婧打趣道:大家都说你和小师叔太投缘了。   颇黎笑了笑,转而说:我看你师姐也挺好的,和你一样利索。她随口应了,又聊到别的话题上去。   晚上回去,她洗完头,擦干长发后准备束发,结果发带断了,曾晓见了,说:该买新的了。现在镇子里发带便宜好看,我刚买了几根,看——递过来鲜艳的丝带,扎在她头上,花红柳绿。   颇黎说:嗯,我明天就去买,不过还是挑净色的好。   曾晓笑了笑:你不能拜了男师父便装成男孩子。好好的小姑娘,平时练武男女不分穿着罢了,通身总不能没个女孩子的物件。你若是不喜欢我这么艳的颜色,挑些素雅的小花朵也是好的,待会她们回来,保准会买,到时候看看样子。   颇黎说:算啦,我不若到摊子上看,终归要光顾那里。   这个要不要,好看的剑穗?她取出一枚碧绿的剑穗,系在颇黎佩剑的剑柄上,说,看,上面的珠子是玛瑙,漂亮不?还可以选琉璃的,翠玉的,还有银铃,不过我觉得铃铛太吵人了,不适宜。你到时候顺便也买一个戴上。   亮丽的碧绿流苏宛如水流般柔顺。颇黎把玩了一会儿,说:好看是好看,只是太花哨。   还给了曾晓,她说:没关系,你买一对,送你师父一个,两个人一起,还有谁说?   不用吧——她想象了一下,有点别扭,像老鹰拖着孔雀尾巴。   曾晓笑了:难道你师父是个老古董?看不得徒弟装饰装饰自己?   颇黎不知怎么形容得好,说:反正我土气惯了,戴太花的别扭。   曾晓说:没准你师父喜欢呢,怜香惜玉,对你更亲切些。两人说笑了一会儿各自做事去了。   ☆、清欢   第二天,练剑归来的颇黎在喝水,看汪惠之坐在石师父的桌子上玩九连环,忍不住说:惠之,你这样也太……自在了……在师父桌子上游戏。   惠之有点羞涩地笑说:这张桌子够大,椅子可舒服了。我那个小角落腿都伸不直,窝着难受。   门口进来个眼生的身影,走进了才看是个鹅蛋脸的师姐,看样子年纪介于方菲和甘明心之间,径直走到窗台前,看那棵仙人球,说:这是我种的,它还好好的呢。   惠之好奇地说:师姐,它的个头比花盆还大,怎么浇水?   师姐打趣道:大概不能浇了,只能为它洗头了。说罢,她又问:你们俩谁是程颇黎?   颇黎忙站起来:我是。她的动作带动竹椅往外靠,堵住了原本狭窄的过道。   师姐又笑了:不用站起来了,你看,这一站,咱们三个都堵死了。颇黎只好乖乖坐回原位。   师姐说:我叫姜宛红,大师父指派我和韦荩言一起教你。平日有什么事,也可以来问我。颇黎忙点头。   姜宛红又问:你师父教你多少东西了?她一五一十说了练了什么剑招,目前进展如何。   姜宛红听了,一笑:他有没有带你去镇子上转转?初来乍到,除了教武功,也应该带着弟子熟悉熟悉地方。   虽然这是路数,但是颇黎想到韦荩言干这种事实在显得婆婆妈妈,想想便奇怪,搪塞道:我和别人平时都去过了,大致知道怎么走。   姜宛红说:嗯,那就好。我怕男孩子粗心,不小心亏待你了,你又脸皮薄,不好指出来,白白吃亏。   汪惠之羡慕道:师姐,你真贴心,带徒弟和带孩子似的。   姜宛红说:你们才几岁,不都是一群孩子么,说带孩子没错啊。   惠之又问:师姐,那你成亲了吗?   姜宛红俏皮地一笑:不巧,你们来之前我刚好嫁了。姜宛红热情爽朗的个性同大多数的师姐一样,不过颇黎觉得韦荩言那样冷静自持的性格也没什么不好。往后,姜宛红时时多留意颇黎一眼,常常提点她做事,不过习武之事素来不插手。   满十天放一日假,放假前,离字坛上下洒扫庭除,姜宛红看颇黎呆呆的,不知所措,上头来招呼一声:颇黎,来,干活去。   她小声地说:我不知道做什么,师姐。   姜宛红说:没事,跟我来,我问他们还有什么活派给你们。以后遇到这种场面,不要旁观,上来搭把手,问问人,总会找到事情做的,懂吗?   嗯,懂了。颇黎乖乖地和姜宛红走。她在上头擦窗户,颇黎主动给她递抹布,洗好了拧得半干送上去,抽空将窗台和桌椅收拾干净。但凡姜宛红带头,颇黎自觉地打下手,不仅将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整理了桌椅和书柜。姜宛红不由得夸赞道:小师妹,你真能干。   她很腼腆地说:嗯,我舍友办事周到,和她学的。   姜宛红又说:比男孩子好多了,韦荩言这种时候可没有你做得好呢。   怎么可能……颇黎不可思议地问。   姜宛红笑笑:他呀,在乾字坛长大的,那里财大气粗,专门雇人处理这些杂事,连个人的房间都无需自己动手打扫。简直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不过嘛,咱们这里的女孩子特别会持家,都是贤惠的。   颇黎暗想,我总得先找到婆家,才能贤惠给别人看吧?   姜宛红又说:明天要放假了,今天大家会在这里吃顿饭,但是要我们自己动手。现在先喝点水,和我去厨房帮忙吧。   到了厨房,果然甘明心、黄叶秋、吕婧、汪惠之等人都在,颇黎看汪惠之在洗菜,过去和她一起干活。   石师父在门外问:里面缺人手吗?   甘明心回答:石师父,没事了,您帮我们杀了鸡就可以了。   方菲和背着篓子的胡荃走进来,说:我们摘够野菜了。   掌勺的师姐说:好呀,不过现在只有一把菜刀,忙不过来。   汪惠之直起腰杆说:石师父,借你的青霜给我们用用。   甘明心笑道:惠之,你想做什么?   汪惠之说:我师父的剑够快,肯定比菜刀方便。   姜宛红说:惠之,你真是大公无私,就怕石师父知道了你的想法,恕难从命啊。   过了一会儿,石师父进来,说:我找人家借了一把菜刀,你们用着。   甘明心说:石师父,谢谢啦。   他笑道:谢什么,我都是为了保住自己吃饭的家伙。惠之猫腰择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等菜上齐了,颇黎悄悄地问姜宛红:我师父不来吗?   姜宛红说:他今天应该是赶不上了。   吕婧在旁边说:要不,给他留饭吧,师姐。   姜宛红点点头:也好。吕婧洗了两个碗,一个装米饭,一个递给颇黎,让她夹菜。   颇黎没个主意,按照自己的口味夹了大半碗,吕婧推了推她的肘子,指点道:嗳哟,这菜也太清淡了。   姜宛红说:师妹,你弄点别的,没关系,他不挑食。   颇黎拘谨地夹了几块红烧排骨和醋溜鱼,给她们过目,方才盖起来。   等一行人吃完饭,甘明心师姐说:休沐刚好是端午节,到时候我从家里带粽子来,师弟师妹们都来拿吧。大家都很高兴。   ☆、端午   回到了宿舍,曾晓过来招呼:怎样,要不要出去逛逛?明天是端午,今天晚上难得有夜市。颇黎去了。   路上果然十分热闹,时不时还能看到同窗,三五成群的女孩子。   曾晓拉着她说:看,发带,去挑一挑。她看到那边摊子上一把丝带,十分喜欢,挑了五条,两根白底紫点,两根白底青花,和一条青丝巾。   曾晓说:这颜色很少有人买呀。   颇黎说:我不戴,留个念想罢了。   曾晓说:那好,我帮你系上,看看样子。说罢,熟练地束在她的发梢上,解下腰间的海兽葡萄小铜镜,借给她照照。   颇黎很满意,一边付钱,又问:你这镜子真好,哪里买的?   曾晓说:现在出来赶集的女孩子大多都有,要买容易,这条街上就有,走,我带你去。   颇黎跟着她走了几步,找到了摆满小镜子的小店,曾晓说:挑个喜庆的图案吧。   颇黎看了又看,女店主过来热情地招揽:小姑娘买给自己用的?来,这里有好多种,有的是图画,有的写字,喜欢哪一种?   曾晓问:老板,这两种有哪些好看的款?   店主说:小姑娘呢,图案都爱选些花花草草,喏,像你这样的海兽葡萄最好卖了,我自己都留下来自己用或者送人,还有画着牡丹、莲花、鸳鸯、凤凰的,也是卖得好的。至于刻字的,小姑娘用岁岁平安或者吉祥如意最好不过了。   颇黎看了她塞到手里的凤凰牡丹,着实觉得线条粗糙,姿态僵硬,有点儿嫌弃,忽而看到头顶有一面刻着天下太平,放下手中物,一指:老板,拿那个给我看看。   老板取下递给她,她倒是很喜欢这蚕头燕尾的天下太平,曾晓建议:要不要这个,风调雨顺?或者河清海晏?   颇黎说:不了,要是有财源滚滚,我倒是愿意买一个。   曾晓叹了口气:天下太平,笔画太少了,同样价钱,别的笔画多,赚一些啊。   颇黎说:那不如找找魑魅魍魉呢,赚翻了。   曾晓将镜子贴在胸前,说:咱们是剑客,带着照妖镜太奇怪了,不应该是一块护心镜吗?两人笑起来。   曾晓说:老板,能便宜多少?   店主笑说:嗳哟,姑娘,我们小本生意,十五文一枚镜子,已经是街上最便宜的了,你看看,我们十足的黄铜,一点也不掺假,实打实的好货。   曾晓说:我知道,要不怎么单单看中你家呢?只是我们小姑娘家,没带多少钱,给我们让一点,下回还来你家。   店主说:十三文,我不赚你的钱了,大妹子。   十文。曾晓利落地还价,怎么样?她一脸真诚地居高临下望着店主。   老板思忖片刻,说:行啦行啦,以后你们多来啊。颇黎忙不迭付了钱。   曾晓熟门熟路嘱咐道:老板,帮我们擦亮点。   老板笑说:好,擦得比水银镜子还亮堂。待两人出了门,曾晓替她系好镜子,一翻背面,忍俊不禁:你这四个大字真是独一无二。   颇黎也笑了,说:我和你比起来,简直不像女孩子了。   曾晓说:这倒容易,你没事多来街上走走,看人家卖什么,身上穿戴如何,便晓得了。   颇黎说:我刚刚看你杀价,想起我爹来了。他每次压价谈不拢扭头就走,若是店家同意,登时叫住,若是没挽留,便真走了。   曾晓笑说:你爹爹很有意思。   第二天,颇黎按照约定来离字坛。明心师姐果然早早带来满满一盒粽子分发,她领了一个,道了谢,回到书房。汪惠之正举着半个,一口口吃着。   颇黎解开棉绳,剥掉粽叶,咬了一口莹白的粽子,里头是一枚甜腻腻的蜜枣,几乎要煮成枣泥,入口即化,很好克化。   惠之问:颇黎,你家过节也吃粽子么?   颇黎笑说:我家隔壁是屈原的故乡,怎么不包粽子?只不过和这里的不一样,我家的粽子有肉馅的,花样多谢。   惠之奇道:啊,肉馅的?猪肉么?很奇怪啊?   颇黎说:吃惯了,没觉得不一样。   家中的粽子有三层,第一层最厚,是煮成琥珀色的糯米,夹层则是绿豆或者红豆,有时是豆粒,有时是豆泥,口感缠绵,粽子的心,则多是一条五花肉,肥而不腻,比纯瘦肉好吃的多。奶奶总是说做心做心,不说做馅料,实在有趣,人心是肉长的,粽子的也是肉,也可以说是心了。   包粽子是一件繁琐的大事,家里盆盆罐罐不得闲,奶奶指挥着叔叔婶婶买糯米、绿豆、猪肉,婶婶负责准备,之后是女人们包粽子。奶奶的粽子样子俊,有棱有角的,小巧玲珑,她做事讲究精巧,向来如此。   除了肉粽,还有一种凉粽,也叫灰水粽,约莫两指长,一根长条,苗苗条条,缠着棉线,里头也是暗黄的糯米,没有任何馅料。颇黎嫌寡淡,不爱吃,上上下下倒是喜欢,尤其是母亲,简直是心头好。   这天好忙。家门口要挂带着绿叶的长枝条,有一年似乎没抢到,买回来一串带叶子的萝卜,讲究悬在门上,惹父亲和哥哥笑了好久。姐姐带着颇黎偷偷摘了萝卜喂兔子。然后抓孩子洗澡,洗澡水是加了药草,煮得像汤药,青青的。厨房忙着杀鸡,逢年过节都要杀一只鸡,鸡腿不斩碎,要分给孩子们,从小到大,一般是小姐妹吃,哥哥都让着,有时候表弟在,姐姐妹妹让给最小的表弟吃,还要记得给老人夹几块无骨的胸脯肉。饭桌上还有河鲜和海鲜,一大盘红通通的虾子,肉质鲜嫩,或者卷卷的炒鱿鱼。至于猪耳朵,猪舌头,花生米,拍黄瓜,都是下酒菜,孩子们不动的,专属于叔伯。   丰盛的饭后,虽然听说江上赛龙舟,但担心孩子走失的父母从来不容许颇黎出去凑热闹。她只好在院子里逛。院子里的龙船花盛放,一簇簇的大红,朴实喜庆。鸡蛋花也吐露芬芳,树下香喷喷的,乳白的四瓣,旋着淡黄的花心,还有玫红的,不如白色的招人喜欢。细细碎碎的回忆涌上来,停都停不了。   吃完了粽子,两人一齐到院子里舀水洗手。韦荩言恰好迎面走来,颇黎见状,暗道不妙,早知他来了,应该先交作业,然后心安理得受用白食。   正尴尬着,居然一时忘了行礼,他说:你们俩今天来了?   汪惠之甜甜地笑着说:明心师姐昨天说今天要分粽子,我们都来了。小师叔,你吃没吃?   他答非所问地说:哦,原来如此。   惠之看他们俩没有走开的意思,于是打了招呼先走开。   颇黎硬着头皮说:师父,我刚吃了东西,待会才能练武功。   韦荩言随意敷衍了一句,却问:昨天是你给我留饭?   她窘迫地回答:是,是,吕婧提醒我的,然后师姐帮了忙。   谢谢。他略微局促地道谢。不约而同地不习惯,彼此讪讪地站着,好一会儿没有下文。   嗳哟,一大早,你们就相亲相爱地站在一处?和石师父差不多年纪的王越师父在后头打趣道,真是和睦啊。   颇黎一时语塞,登时面红耳赤。   韦荩言到底说:王师父,言重了。   她莞尔一笑,说:韦荩言,你才比人家小姑娘大几岁,老气横秋的,大师父都没你这么迂腐。别人都一团和气,欢欢喜喜,到了你这儿天地君亲师,温良恭俭让,好个道学先生!   颇黎原本以为甘明心已经够伶俐了,没想到平素难得一见的王师父口齿更加了得,不由得同情自家师父。王越抢白完了韦荩言,开始亲切关怀颇黎,弄得她也怪不自在的。   ☆、谈心   圣上不应该让我绣这幅山水,它让我想起我久别的故里。那儿虽然贫穷,却终究还有狗吠蝉鸣相伴,不像这宫里,听上去人声鼎沸,却谁和谁都没有关联……——题记   这一日过后,到了下次扫除,颇黎依旧给韦荩言留饭菜。   方菲笑说:小师妹真是贤惠贴心!   胡荃说:师姐,你想说我就说,不用旁敲侧击。   甘明心师姐说:我看颇黎是老实姑娘,本本分分的,以后一定找得到好人家。   吕婧笑容可掬地说:颇黎可是大小姐,不是一般人。颇黎吃她们一顿抬举,插嘴不得,不知如何是好,只低头吃饭。   颇黎回到宿舍,见舍友余红杏坐在床上穿衫子,曾晓撩了撩刘海,说:呀,你回来了呀,要刮痧么?   颇黎好奇道:你几时学的这一手?   曾晓说:我有个老朋友是郎中,前些日子教的,还送我板子。   颇黎婉拒道:我,我怕痛,算了。   金铃说:一点都不痛,她的手艺可好啦。   曾晓笑了笑:不敢当,但感觉还好。你真的不试试?隔壁小姑娘都来了,吕婧刚走,我看出来她肝脾不好。颇黎还是敬谢不敏。   金铃笑说:难怪她脸黄黄的,黄里还透着黑。她娇小玲珑,人也千伶百俐。   余红杏说:我还听人说她脾虚,一直没断人参归脾丸。说罢,穿了鞋,出门洗脸。   曾晓收拾起刮痧板,问颇黎:下个月要考试,你好像没书吧?颇黎摇头。   曾晓说:没关系,我和金铃认识城里龙江书院的学生,给咱们四个人都借一本就是。   颇黎和她道谢:谢谢,又要辛苦你了。   这日,颇黎练完功课,吃过午饭,进门看见外出的韦荩言,询问:师父,今天又去紫坛吗?   韦荩言承认:是。   她想了想,问:我以后有机会跟你一起去吗?   他问:你去做什么?   她思忖了片刻,解释道:我还没有去过。   韦荩言一时无言以对,不知道她是老实,还是开玩笑,只说:那里没什么可看的。   哦。她闷闷应了一声。   等他走了,颇黎转悠途中遇到甘明心师姐,凑上去,不甘心地问:师姐,你去过紫坛吗?   甘明心说:去过呀,时不时给大师父送信,十天半月去一次吧。   颇黎追问:紫坛是什么样子?   甘明心揶揄道:怎么不问问你师父?他闭着眼睛都熟门熟路,不满月就蒙师祖收养,一直没离开紫坛。掌门可是十年前接任以后才从分坛入住紫坛。论资格,远远不如小师叔。   颇黎小声分辩:我问过的。   甘明心逗她:继续问呀,反正你们俩有的是时间。她手足无措,只得支吾过去,寻了个理由跑开了。   端午过后,梅子黄时雨。休沐之日,离字坛里人寥寥无几。外头绿草青翠欲滴,初春尚可见草色茵茵,绒球般的蒲公英,入夏尺余的野草蓬蓬。   汪惠之没有来,书房清静,颇黎正在看书,吱呀一声,姜宛红师姐推门而入,说:小师妹,下着雨,你还来?   颇黎腼腆地说:我想来看看书。说罢,整了整案上的纸笔和书本,将那本幽闲鼓吹夹到中间。   师姐说:要不是我和韦荩言有事回来,还不知道你在这里。   颇黎听他来了,毕竟要打个招呼,起身离开去找韦荩言。在走廊上,看见韦荩言和一名陌生的白衣少年说话,颇黎看他眼生,一时间不敢上前说话,隔开几步站着,等他们交谈完毕,才挪开步子。   少年道别后,离她两步,特意含笑朝她看了两眼,临去秋波一闪。他长着张比女孩子还精巧的瓜子脸,肤白如玉,仅仅状若无意的一瞥,颇黎便觉得他窥破了心中的窘迫,却视若无睹。对于聪明人,她有种天生的敬而远之。   韦荩言见她来了,问:你怎么在?她老老实实地说:我来看看书,剑谱没有看熟。   他没有想往常一样盘问功课,反而说:今天闭门早,你回去收拾东西,和我下山。   哦。她赶紧回答。   韦荩言直直走到庭院中,颇黎有点诧异,以为他要练习轻功,等他缓缓走出十余步,肩头都淋湿了,她才反应过来:师父!你没撑伞!她登登登小跑几步,一边擎着桐油伞,遮在他的头上。   他微微窘迫地站住,说:还是我来吧。接过了伞。她个头终究矮了些,撑伞时有点儿别扭,换成他来持伞,一高一低,自然得多。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   颇黎有些不安,她察觉他的沉默中流露着异样的情绪,似乎心绪不佳。   这情绪从若有若无,一点点加深。颇黎感觉一口气憋着,憋得难受,堵在喉咙里。   然而她认为随随便便过问太失礼,踌躇不前。   韦荩言先开口:你倒是记得带伞。   颇黎伸出右手,挥了挥,调转视线,目光投向路旁的葱葱郁郁的草丛,说:呃,早上起来的时候,闻到下雨的味道,后来看了看天空,应该有很多雨水,所以带伞了。   他问:下雨的味道是什么?   她抿了抿嘴,尽力描述:是一股特别的味道,扑面而来,有点点温暖,有点泥土和草木的气息,但是不刺鼻,不沉,不漂浮,也不十分潮湿,比较滋润,是一种包裹着,弥漫着的感觉。我家经常下雨,所以不用特意看外头,一闻到味道就知道下雨了。这气味里有千里之外家乡的感觉。这里的雨和家乡的不同,总是晴天落白雨,爽快寒凉,而我家的雨季是潮热的,雨丝很细,有时候三天三夜不停息,叫做密雨。   他说:我以为,到这里的人都是为了看雪,说来你更加喜欢下雨。   她说:我也喜欢雪花,漫天雪花,洁白,纯净,轻盈,但是我觉得雨天是有魔力的。金陵的夏雨也是闷热的,雨水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昨日气息,冥冥中传递着模糊的过往光景,虽然看不到以前的人和事,但是同一个地方,同样的天气,会触动一些回忆。   他听了,露出一个笑容,他仿佛不习惯笑容,所以笑起来不免有些生疏,说:你这样的性格,或者不适合练武。   颇黎回答:练武能让我体验不一样的人生,如果仅仅为了学文,困在书院,未免可惜。我希望自己能看到更广阔的天地。   他的笑容转而黯淡,说:我不会说话,不似别人能言善道。   颇黎说:不是所有人都善于言辞,世上也有许多内敛的人。   她想起那个白衣少年,忽然觉得很有必要开解他的情绪,笃定地说:虽然有的人天赋异禀,长袖善舞,但是沉稳的人也常常得到重用。我看大师父常常给师父您很多重任,一定是十分信任您的,只是他不在嘴上说罢了,尽管会和某些人相谈甚欢,可是心底里仍旧保持对您的信任。   他又笑了,说:我真不知道你还挺会安慰人。   颇黎腼腆地说:其实我也是拙于言辞的人,没别的法子,只能尽力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雪白的浓雾弥漫,看不清赤红的峡谷,两人上上下下索道,竟然是云雾间漫步。青石板经雨颜色加深,不仅鞋底,连鞋头也不知不觉浸湿了。凉意粘在鞋底,渐染至脚底。清新的风却十分舒畅。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披着蓑衣赶车的汉子,店家大半关门,偶有一间开张的,也是门庭冷落,闲闲坐着针织的妇人,跑着才留头的小孩子。   颇黎却喜爱着冷清的雨天,因为一切步伐都慢了下来,心情舒展开来,悠闲自得,马车步子很慢,白马会悠悠转头,用幽深的大眼细细看人,树下的老牛细嚼慢咽青草,时而扬起圆圆的鼻孔,似乎同人打招呼。往来的人一举一动也慢下来,透出生活的滋味。生活的滋味到底是什么?她说不清楚。每日清晨走过小街,蒸笼里的包子蒸饺,大锅里的热粥鸡蛋,油腻的木桌,腾腾的热气,甚至过路木车遗留下一丝冒着热气的牛粪,小贩讨价还价声,都是这种滋味,心生欢喜。   ☆、变脸   雨过天晴,难得的天高气爽。转瞬又到了休沐之前,例行扫除。颇黎和惠之整理书房后,拿着扫帚清扫练武场的落叶。往来可见忙碌的同门,独见吕婧沉默地练武,颇黎和她也算是比较熟识的,经过时,随口说了一句:你若是现在不让开,待会自己扫。   吕婧不耐烦地说:我要是不扫又怎样!   颇黎见一贯好脾气的她甩脸子,寒毛直竖,夹着尾巴速速撤退,心想,平日的好性儿怎么不见了,口气好生凶狠。她顿时打消了同吕婧深交的念头,往后相见,不觉又矮了三分,言谈之间察言观色,生怕惹她翻脸。心下惴惴,忍不住回头和曾晓说,任平时多好声好气的人儿,翻脸也怪吓人的。   曾晓说:人家可是拔尖的,有点儿脾气不奇怪。给你书,小心些,我托人借着的,主人平日爱惜,若是折损了不好交代。颇黎道谢,将它夹在书本中。此后,吕婧再没发过脾气,仍旧是言谈爽利的样子。颇黎心有余悸,不敢忘记。   五天后,考试结束,颇黎松了口气。考试当日不必去离字坛,她随便拿了本闲书浏览,看得兴高采烈,起身走走,平复心情,不巧拂倒了茶杯,后知后觉拿起沾湿的书本,那本借来的书赫然在其中,她吓得魂飞魄散,立刻拂去水渍,扯草纸吸干残水。   那书经水浸泡,书页已经变形,她赶紧回到宿舍和曾晓求助,曾晓说:快,拿几本经书压着,坐上去,压平它。颇黎立刻照办,死死坐在书本上,足足半个时辰不动弹。取出来查看,仍旧有些弯曲,曾晓开解道:还好,左右这书借来就是半旧的,也还能用,主人又不常用,应该不会责怪我们。   颇黎很是过意不去,这书是辗转借到的,不能完璧归赵,实在对不住,万一曾晓代她受过,更加过意不去。   她出去刚巧遇到老乡朱婷,问她有无此书。朱婷说:我买了本半旧不新的,将就用着。   颇黎忙问:你若是用不着了,能不能卖给我?   朱婷大方地说:送你就是,不必付钱。颇黎坚持按照原价付钱给她,接过书一看,比自己用的还稍微好些,心中欢喜,兴冲冲找到曾晓,交给她自己买的书。   曾晓苦笑道:你也太客气了,好罢,我替你将两本书都送到。颇黎这才安心。   这天,朱门上攀着的凌霄垂下双生花,恰好从正中坠下,橘黄的花朵含苞待放。颇黎饶有兴趣地抬头望着,心想,竟有如此巧夺天工的安排。   身后有人唤住她,驻足之际,吕婧笑盈盈赶上,挽着她的手臂,她比颇黎还要高挑一些,举动却自然亲切。吕婧笑说:你不声不响的,偷偷去吃什么好吃的?   颇黎说:我的口味和你们不一样,看中的未必入你们的眼。   吕婧说:是吗?我倒要尝个鲜,请你带路。街上开了好些外地的馆子,你去吃过么?他们说有你家那里的菜肴。   颇黎心想,橘生淮南,勉勉强强在千里之外开馆子,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谁知道会有多变味,我才不吃。嘴里却说:我吃了十多年了,有些腻了,好不容易出来见见世面,当然是入乡随俗,享受不一样的美味了。   吕婧挑眉笑笑:看不出来你还挺会享受日子的。   她感叹道:哎,你和小师叔的感情真好。   颇黎一顿,一时语塞,在她眼中,身边所有的师徒都关系和谐,当初的确喜欢言笑晏晏的氛围,现在也很习惯这般相处了,但是非要强调非常好,不见得,她觉得两人若是感情好,应该是心生欢喜,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等等。每天看到韦荩言,她的确觉得比较安心,比较有归属感,时常有点心情紧张,但是仅此而已,因为师徒之分,她必然尊敬他,加上是个异性,独处的时候,出于本能,她难免忐忑不安。   尽管相处不错,可是她内心不认同这般安排,韦荩言比她大不了几岁,而且是个少年,她起初试图单纯尊师重道,执弟子礼,日久天长,她渐渐觉得,他没有想象中那般少年老成,无坚不摧,偶尔,平静的表情下流露出些许迷茫和孤单,即使不去议论,不去打听,她也从大师父的目光中读出不一样的怜惜。她认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好好扮演徒弟的角色,在自己的范围内不让他操心。   ☆、熬夜   三伏过去,秋分之际,这一拨弟子迎来了第一次考试。这日午后,韦荩言用一贯冷静的口吻说:今晚不要睡觉了,到练武场练功。   颇黎头皮发麻,没料到他较真到这个地步。虽然消息传遍了,但是还没有感受到一丝紧张的气氛,自家师父就异常严厉起来了。事到如今,她也只好说是了。   接着,他说:你今晚拿我的剑练习。考场上必须用真刀真剑,你若是用木剑,找不到感觉,加上你的剑并不趁手,我先借你,等以后,你也要重新打一把合适的佩剑。   颇黎忐忑不安接过他的佩剑,简直是拿着烫手山芋,重若千钧,她向来奉行男女授受不亲,加上佩剑,对于武士来说是专属品,尽管时常见人,她也忍不住归类为私密物品。   等她涉足练武场,开始练习,吕婧和汪惠之携手经过,笑问:哟,用功呢?   她不好意思地说:嗯,在抱佛脚。你们回去的时候和我们宿舍的人说一声我今晚要温习,不必留门了。   惠之掩口一笑:我明白了,你夜不归宿,和美人师父切磋呢。   吕婧见她窘迫,解围道:要我们带饭么?   颇黎感激她善解人意,忙说:不用了,我自己去吃。   吕婧挥挥手:好,注意安全,晚上没多少人,一个人小心些。   同二人告别后,颇黎练到日薄西山,走到书房喝水,撞见姜宛红师姐,含笑问:小师妹,真要练个通宵?说罢,故意瞟了瞟刚接过钥匙准备守夜的韦荩言,颇黎老实说:嗯,是的。明日要考试了,还是多练才踏实。   师姐没有反对,嘱咐了几句后离开了。   韦荩言同她说:饭买来了,先吃吧。两个人来到东间,一人拿了一份葱花煎蛋、清蒸鱼和白米饭,各自吃起来。   颇黎刚要下筷子,忽然停下,问:师父,守夜的人都管饭吗?   韦荩言愣了愣,随口说:是。于是,她很自得地享用了。   饭后稍作休整,她挑灯到练武场开始练武。随着斗转星移,四下阒无一人,悄然无声,颇有夜静春山空的意蕴,颇黎心无挂碍,不知不觉练到了夜深人静。   她提灯走到东间,请韦荩言来指正。几十步开外,只有一扇窗子亮着一豆青灯,暗夜清风中,宛如金色的蒲公英,微微摇曳。她敲了敲门,小声说:师父,我练好了,你帮我看看。灯下闭目养神的他登时醒了,放下经卷,缓缓起身出门。颇黎看他为了陪自己练武,也没有回去安歇,顿时有些不忍。   他审视所有的招式,一丝不苟地纠正,直到满意了才交代她勤加练习,返回东间。   不知不觉东方大白,他等弟子陆陆续续来到后,叫颇黎暂停练功,一起到镇子上吃早饭。   途中遇到急雨,两人没带伞,只好在民居避雨。一丝丝凉意随着雨丝扑面而来,沁入肌肤。好不容易雨停了,他们踏上归程。   回到书房,颇黎坐在桌前,心中默念剑诀。   哟,花开了。惠之将伞靠在门后,惊喜地说。窗台上不知何时绽放了一朵洁白的茉莉花,小巧玲珑,芬芳沁人心脾,颇黎怔怔看着花朵,因守了一夜,不知算是今日之花还是昨日果实。   午饭前,众人前往考场。   周遭叽叽喳喳,唯有韦荩言和颇黎格外沉静,一路无话,临到门外,他才难得开口:不过是考核你们平时用不用功,不必紧张,只要用心,都会合格。   嗯。她点头应了。其实,她没有多紧张,或者说她很少为考试焦虑。   考官除了大师父外,还有两位别处的师父,都是和蔼可亲的模样,颇黎刚上场还有点紧张,过了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动作舒展,她练了一夜,招式熟练,不知不觉就完成了考试。   人群中,韦荩言朝她点点头,虽然没笑容,却也是面色缓和。   她顿时心中有数。评分之前,众弟子在场外等候。   吕婧说:颇黎,你练得真好,一定是第一名了。   她笑笑:算了,我知道自己的斤两,马马虎虎吧。   汪惠之说:我看你的舞剑很溜,一定跑不了的。   不多久,宣布分数,黄叶秋拔得头筹。颇黎松了口气,总算平安度过这一关。大师父为了庆祝考试顺利,特请众人到山下的小饭馆吃了一顿。   漫长的一天过去,颇黎回到寝室,倒头大睡,足足睡到第二天早晨。   ☆、入冬   往后的日子,一天天冷起来,先是零星小雪,尔后是鹅毛大雪,每天都要清理练武场。   放晴后,颇黎和黄叶秋一下下扫雪,石屏风后转进来一人,略略眼熟,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最打眼的是披着华贵的狐裘,步履轻盈。颇黎家中没少叫她买好衣裳穿,然而她住在深山,因地制宜买了厚实的棉衣罢了,哪里弄得到这等华服?加上姐妹在家说笑,穿这皮子和摆阔的狗熊似的,她一直没敢添置。   干完活了,黄叶秋招呼一起回屋。他们一路回去,看到堂中站着大师父、石师父和客人,还围着一圈弟子。居中的狐裘人正是方才的过客。   颇黎自觉粗手笨脚的,不想看热闹,放好了竹扫帚后温习功课去了。看了两页书,汪惠之进门,靠近时问:你去哪儿啦?看见刚刚来的师兄没有?   她不经意地回答:看到了。   汪惠之说:人家可了不起了,说是京城中的王孙,还特地来咱们这深山老林学艺。   颇黎心想,这贵公子真够无聊。   汪惠之笑嘻嘻地低声问她:哎,我们都觉得他很俊俏呢。   颇黎敷衍道:哦。   惠之笑说:你呀,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难不成你有了小师叔就看不上别人了么?他们各有千秋,势均力敌呢。   颇黎心想,和我有什么关系。   惠之絮絮叨叨说了一番,她心不在焉听着。好不容易听到了钟声,嗖地蹿出去,抓着荷包和紫竹伞。刚巧碰见韦荩言走到门口,她才想起来的确早晨来的时候没有见着他,在门里等着。   他收起桐油伞,抖落雪片,看她等候着,刚要问话,后面有人说:荩言,好久不见,近日可好?   她侧开身子,让出道路,却见贵客由石师父引着含笑迎面而来。一阵阵冷香扑鼻而来,颇黎不甚明白品种,也知道这般清幽的气息来历不凡。   石师父也笑说:噢,夏侯和荩言你原也是同窗,旧相识了。   韦荩言淡淡地说:你好。   夏侯丰微笑说:我上回见你,便想一聚,可惜这次依旧匆忙,只好期待下次再见了。   韦荩言简单和他寒暄几句,颇黎看得出来他们关系生疏,对方很是客套,他勉为其难维持对话。   说了几句,夏侯丰看了看围观的她,说:这是你的弟子?果然你是第一个收徒的,日后前途无量。看这小姑娘样子不俗,也是可造之材。   颇黎将头一低,样子腼腆,实则想,你说你的,扯上我做什么。说了这么多话,没有一句是人爱听的,难怪同人合不来。   好不容易,石师父出面,送走了客人。韦荩言也随着送客,颇黎在后头亦步亦趋,一直送到山下,山路上停着一辆考究宽敞的马车,通体乌木,早有恭谨的仆人垂首侍立。直到夏侯丰离开,没再看颇黎,让她心中自在不少。   回来之后,韦荩言问:书看得怎样了过年前有考试,现在开始准备。   颇黎一惊,他可真是未雨绸缪啊。入门半年,从头到尾都在备考。   他见她闷闷不乐,微微一笑,说:考试不过督促你们专心练功,只要平时不松懈,哪怕一月一考也不是难事。你若是在乾字坛,少不得一个月考三次。   颇黎心想,都说习武行侠仗义,到了这里反而为了考试,奇哉怪哉。   他又说:你的大师姐在一干弟子中出类拔萃,名列第二,你该以她为榜样,时时上进才是。   她只好点头说是。两人之间对话常常如此,她想师父毕竟是个男子,扯些家长里短不合适,莫不如教条些正经。   她借了本书,特意用废纸包好书皮,闲暇之时便看张竹坡评书,虽无言,却似真有人侃侃而谈。别处皆有共鸣,唯独始终不喜欢孟玉楼,总觉得她比月娘还可厌,连带不喜欢稻香老农。光阴如梭,立春之后,考试逼近。   ☆、常服   颇黎本以为韦荩言会要求她通宵达旦用功,结果他突然同她说,另有急事需要离开数日,托姜宛红师姐照顾监督她。他走得很匆忙,说完立刻离开山门了。   姜宛红师姐特意推了手上的事情,陪着她练功,习武之余略提几句,说韦荩言家中有要事,非下山不可。颇黎知道非同小可,且涉及家事,生怕追问唐突,故不敢多说什么。   这天,吕婧同她相遇,说:嘿,你知道么?小师叔的父亲病重,据说送到城里的医馆里治病,所以他不得不请假。   她应了一句。   吕婧问:你难道不知道吗?事关自己的师父,总该问问才好?似乎是责怪她不上心。   颇黎说:呃……   五天后,休沐前一日考试,所以扫除提前。颇黎正在刷洗,姜宛红师姐经过,说:小师妹,明天不要紧张哦。你练得很好了,当成平日的练习即可。颇黎点点头。大师姐比韦荩言宽容多了,只要跟上一般弟子的水准,她便不吝赞美之词,和惜字如金的师父截然不同,或者说,他与众不同。   干完了活,她下山吃饭。路上碰见朱婷,对她说:罗师兄要走了,等考完了,咱们做师妹的请他吃顿饭吧。   颇黎颇为惊讶:他要去哪里?   朱婷说:大概要去京城,听说他报名武举。   她想了想,建议:干脆叫上孙师姐她们,多些人,热闹点。两人合计了一番,就此别过。   颇黎走在路上,想起罗师兄平日口碑很好,人见人爱,本以为他会顺顺当当升格,没想到忽然离开。本来这里的同乡寥寥无几,眼下即将少了一人,未免有点心生凄凉。然而他前途无量,能够闯出一番事业,也是好事。颇黎心想,原来这地方,也是能够出去的。层峦叠嶂之外,还有大千世界。   等她折回来,在走廊上竟然碰上风尘仆仆的韦荩言。他穿着常服,虽不及夏侯丰张扬,较之平日一身玄衣精致许多,长袖修裾,风至则结其衿带,颇黎不动声色瞟了两眼,心想,难怪平日她们总夸你好看。   他开口说:原来你没走。   她点点头,说:今天还有点事。又问:师父,令尊病情好转了吗?   他说:年纪大了,未免有些病痛,加上他多年操劳,身体不算健康。这次哥哥姐姐都守着,劝他安度晚年,搬到城里居住,不必操心杂事了。   颇黎想,师父比我大几岁,又有哥哥姐姐,他的父亲看来年纪比我父亲还大,的确应该颐养天年了。便问:师父,您的家不在城里吗?   他说:在七星镇,你怕是没听过。这几年哥哥在城里安家,说是城里人也不为过。   她说:我是听过的,身边的同窗有打那里来的。   韦荩言又问:考试准备如何了?姜师姐都看过了吧?颇黎答是。他又想说些什么,汪惠之和吕婧手挽手走过来,惊喜道:小师叔,你穿这一身真是英俊潇洒。   韦荩言不知如何是好,表情微微窘迫,在原地踌躇。颇黎暗笑,看吧,要你不早点走,被人调戏了。   谁英俊潇洒呢?方菲提着剑,兴冲冲冲出来。   背后的胡荃委屈地说:师姐,你有我还不够哇——   方菲挑了挑丹凤眼,戏谑道:你个炸了毛的小鸭子,凑什么热闹!   颇黎干脆和汪惠之、吕婧走了,惠之还一步三回头看着。   吕婧忽然饱含深意地拍了拍颇黎的肩膀,她忙问:怎么了?吕婧斜了她一样,说:你呀,真是艳福不浅。   惠之兴奋地说:颇黎,你真不觉得小师叔今天很特别吗?特别帅气。   颇黎说:啊,看过了,换了衣服嘛。   惠之说:你倒是有点反应啊。   颇黎无奈的说:人天天在我眼前晃,大家不都看惯了吗?   吕婧嗤之以鼻:唉,瞧你说的,简直和老夫老妻似的。颇黎一时语塞。   等她回到宿舍,洗完衣服在拧着水,曾晓笑眯眯地走过来,说:外面都传开了,你师父原来是个大美男。金铃特地去找她师姐打听,她们还说你师父是门派里出了名的好相貌。   颇黎讶异地说:她们怎么没说我清润师兄?我觉得他长得挺秀气的,而且温文尔雅。   曾晓若有所思地说:我懂了,你原来好这一口,和我们不同呀。说实话,你师父这样的是我们这里最炙手可热的人选,他的父亲好像是七星镇的镇长,七星镇呢,离息宁国最近,往来的商人多,比别的地方还要富裕,城里好些息宁国的货物都是从七星镇运来的,据说京城四分之一的息宁国丝绸茶叶都是这么来的。颇黎心想,乖乖,有这肥差,给我个京官都不干。   曾晓拍了拍她的肩膀,委以重任的口吻:好好服侍你师父,将来前途无量。   颇黎较真地说:他会让我去镇子里抽税是吗?   不是。曾晓说,是你找了他这个靠山,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用之不竭。   颇黎擦了擦手上的水,握着她的手说:苟富贵,勿相忘。话虽如此,颇黎越来越不明白韦荩言的想法,按照她的性格,如果出身这般得天独厚,她要干的事情就是连皇帝也不敢做的坐吃山空。也许他十分有追求,不想当富贵闲人,偏要隐于山林,除暴安良。但在颇黎看来,和千里马不去草原上撒欢,反而跑去磨豆腐差不多。她向往的是仗剑江湖的岁月,当然她也明白,这种人生对于门派而言就是白眼狼的典型。   世界这么大?你不想去看看吗?   ☆、礼物   过年,颇黎回到千里之外的家乡。双亲和手足十分欢喜,阖家欢聚一堂,除夕,放了一大串鞭炮,哔哔剥剥,硝烟弥漫,父兄赶忙回屋,幸好早已关严门窗,不透一丝烟气,邻家听到声响,纷纷效仿,一时间爆竹声此起彼伏震天响,虽门扉紧闭,也听不清话语声。过了好一阵子,才能继续围炉夜话。   母亲听颇黎说多得韦荩言照顾,便说:你师父人真好,等回去前买份谢礼送他表示表示。   颇黎想起他平时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犹豫道:或许不合适,人家就没有送礼的,我怕他不肯收。   母亲说:又不是贿赂,不过是我们做父母的一点心意,报答他照顾自己的孩子。你那时在家里,一直没和你说,你爹和我送过林老师一箱鲜果。   颇黎还是踌躇,说:不急于一时,我先和别人打听打听,有没有先例,免得唐突。   父亲插嘴道:孩子大了,自有分寸。他们这样大门派的弟子,想来和小老百姓不同,贸贸然送东西,没准人家嫌弃姑娘俗气。他们既然感情好,不妨慢慢摸清楚脾气后再送。   哥哥也说:是啦,我看他们不比外头人锱铢必较,都是重情重义的清高人,等混熟了,送礼也自然。母亲不再勉强。颇黎暗中松了口气。   离家之前,母亲张罗着替她收拾行李,将换洗衣服整整齐齐叠好,收在箱子里,一一盘问细软有无带齐,叹气道:一去这么远,我们不在身边,你千万小心,好好和人相处,不可同他们争执。颇黎答应了。母亲又吩咐道:师父很照顾你,你要懂得感恩,有什么事情能帮上忙的义不容辞,虽然我们没什么大本事,但是要有这份心,要不显得不懂事。颇黎点头,一一牢记。   晚饭后,父亲说:闺女过来,给你样好东西。   颇黎好奇地凑近,他递给她一方水绿底团花暗纹的锦盒,叫她打开。颇黎开盒子,发现一枚圆溜溜银灿灿的铃铛,通体镂空,里头滚着一枚更加小巧的铃铛为舌,外壳由两个半球合成,严丝缝合,上半球雕刻若干鎏金小乐人,八音齐奏,小人下缀着一段细细的链子,链子又以和铃舌一样的铃铛为坠,精巧异常,轻轻摇动,泠泠作响,甚是美妙。   颇黎爱不释手,问:哪里买来的?   父亲慈爱又得意地笑着说:我上回进京,碰巧看到了这个玩意儿,想起家里还有个妞妞,厚着脸皮和人讨来。你带它回去,平时系在衣带上,我看这面小镜子倒很配它,一左一右,京城里的姑娘都这样穿戴。   颇黎见它精美,又有点踌躇,说:我看大家平时没戴这么好的东西,不知道合不合适。   父亲说:你们年纪轻轻,不打扮打扮怎么行?练功时素面朝天,出去玩的时候穿得体面些。颇黎实在喜欢,顿时打消了顾虑。   父亲沉吟一会儿,沉声嘱咐:你娘的话我听到了,说得很对,爹再和你说一句,人生在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在她心里,他从小耳提面命的是礼义仁智信,滔滔不绝,唯独这次,说了一句略微不显得很正统的嘱咐。   等她回到了紫云山,趁着没练功时候,兴兴头头系在腰带上,曾晓眼尖,笑着说:过来,我看看你带的宝贝儿。伸手捉住,细细端详一番,说:都是你们那边讲究,舍得费工夫,小小物件造得恁小巧可人。   颇黎不好说是来自京城,只含糊说:哪有这么夸张,偶尔一见罢了。   曾晓点点头,含笑说:是真好看,帮你系在衣带上,更加醒目。   等它换了位置,颇黎说:走路的时候它一跳一跳的,好奇怪呀。   曾晓戳了戳铃铛,说:习惯就好,好些姑娘都在这里下功夫,什么玉坠呀,香球呀,你这看来也是这么戴的。   颇黎说:罢了,我还是系在腰上,领子这里不自在。   曾晓又帮她解下来,说:以后带上蹀躞,你得选结实点的腰带,要不不堪重负啊。   颇黎摇头:我才不戴这么多零碎。   曾晓说:习惯就好,有头有脸的姑娘家还多了刺鹅锥呢。   等她出门吃饭,路上遇见吕婧,寒暄之后,吕婧打趣道:听见叮叮当当都知道是你了,和小狗似的,怎么带上铃铛了?   颇黎摸了摸鼻子,讪讪笑了笑,她看见吕婧穿了新裙子,绣着粉紫花朵,素雅精美,越发显得亭亭玉立。她身姿挺拔,虽然少了点妩媚娇俏,但落落大方,别有一番风致。   她擦了擦手上的水,说:咱们明天就回离字坛吧,听说师兄师姐们差不多来了,明心师姐张罗着大扫除,我们肯定要出力的。颇黎点头不迭。   两人道别后,她拣了僻静的地方,低头解铃铛,一路把玩着回去。门外贴着张红榜,她好奇地靠近,发现是考核的红榜,她居然得了十几名,有小小的奖励。她的成绩倒是奇怪,逢单数年份表现平平,遇双数年份比较顺风顺水,起起伏伏,其实不坏。   ☆、相会   第二日,她到离字坛,门上贴着红纸对联,桃符还在,进门见穿着围裙的甘明心师姐,笑眯眯地说:新年好呀,小师妹。   她也笑应:师姐新年好。到书房罩上旧衣裳,打下手去了。忙碌了半日,院子里不复清冷,井然有序,又有人气。她换回衣服,到天井打水洗手,顺便沏茶。茶水很烫,没法子,她放在窗台上,待漏进来的风稍稍吹凉杯子好拿回去。她靠墙袖手站着。   正在这时候,有人直直经过,目不斜视,她忍不住说:诶?师父?   韦荩言应声驻足,回头站住,说:你来得挺早。   颇黎想了想,说:大家差不多来了……   她发现他的样貌和分别之前有所变化,长高了些,整个人褪去了些许青涩和内向,以前偏秀气的轮廓现在隐隐有了大人的英俊成熟的影子,虽然没有改变装束,但似乎酝酿着即将到来的蜕变,蓄势待发,在沉静中流露。半年前朝夕相处,渐渐熟悉,淡化了尊卑之分,重逢之后,她不得不刮目相看,毕竟比她年长,他迅速地跨入了成年。   两人人简单问候后,韦荩言和她大致交代几句功课的事,她本想问候他的家人,但看到他意气风发的样子,觉得谈论病痛似乎煞风景,于是没有说出口。   姜宛红师姐笑吟吟过来,问:荩言,再过两个月就要束发了,恭喜你呀。是回家呢,还是在这里举行仪式?   他爽快地说:一切由师父安排。   师姐说:山里可没有家里热闹,这也算是一辈子一次的大事,你可想好了。他点点头。   师姐看颇黎在一旁,打趣道:小师妹也到了戴钗子的年纪吧?你们长得真快呀。干脆多呆几年,让我们好好看着你们长大。到时候前脚师父弱冠之年,后脚徒弟及笄,大有缘分。等我帮你找个女婿,索性嫁在这里罢。   颇黎听了不禁害臊,瞥见韦荩言悄悄退后半步,福至心灵,嗖嗖蹿到他背后,师姐忍俊不禁,不免编排他几句。   等她走了,韦荩言转身,忍住笑说:颇黎,我原本以为你是个老实孩子……她摸了摸鼻子,嘿嘿笑着。   午后,时光散漫。她坐在海棠树下,玩着铃铛,抛起接住,颇为顺手,不知不觉越抛越高,倏忽停止了作响。她吓了一跳,忙站起来,仰头望见一名少年藏在繁花密叶间,遂好声好气地问:请问是你拿了我的铃铛吗?可以还给我吗?   少年轻巧地跳到较低的树枝,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摇了摇掌中的银铃,促狭地问:我要是不还,你怎么办?   他长得十分标致,淡粉浅绿间唇红齿白,双目如同星辰般灿烂,波光流转,面如傅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言语若笑,手扶着枝干,居高临下。   颇黎一点也不恼,说:我借你玩一会,待会还我吧?   他扬了扬下巴,说:你敢上来,我就完璧归赵。   她不想惊动别人,只好磨磨蹭蹭别别扭扭爬树,手心蹭破了皮,勉强够着他的高度,一手搂紧了树干,伸手讨要铃铛。   少年一闪躲,笑嘻嘻说:我改变主意,不给你了。   她晓得对方不讲理,索性出手去够,没想到这少年实在灵活,让她碰都碰不到指尖,她急得冒汗,他好整以暇,伸手轻轻一推她的手臂,颇黎吓得啊呀一声,双手都环着树干,逗得对方哈哈大笑。   颇黎踩稳了,探出来半个身子抓过来,少年闲闲地一站,双手抄到背后,迎着她,不闪不躲,谁知颇黎虚虚一晃,舒手勾住他的腰带,顿时让他转喜为怒,嗔道:无赖!   颇黎知道占了上风,回敬他一句:小贼!   他看她不依不饶,不得不服软,说:你松手,我还你东西。   她见对方诡计多端,不肯轻易上当,强调:你先还铃铛,我再松手。   他无可奈何地撇撇嘴照办。颇黎强自镇定地收着,脚隐隐发颤,慢腾腾勉强下了树。少年很伶俐地跳下来,紧了紧腰带,不屑地说:什么稀罕东西!不过是赝品,我家的真品有几大箱子!   颇黎之前觉得他有些淘气,现在又有些孩子气,也学着样子撇了撇嘴,拍拍掌走了。   ☆、小别   几天过后,一切恢复了秩序。这次在离字坛学武的时间不太长,仅仅三个月,之后作为高级弟子的他们接受为期一年的集体训练,进行甄选,通过考核的人能够进入玄机阁,成为正式的入室弟子,淘汰的人只是一般弟子,都可以拜师学艺。   暂别之前仍旧有考试,这一次,提前一个半月,颇黎着手准备。   这天刚练完,姜宛红师姐兴高采烈走来,拍了拍她的肩膀,表扬道:师妹,你练得很好,你师父私下都夸你,不知道你怎么忽然间突飞猛进,让人刮目相看。   颇黎有些腼腆,一时间又找不到谦辞,只是觉得古怪,在她心中,韦荩言一向不假辞色,怎么可能不吝溢美之词呢?纵然她有了进步,但比起天资聪颖的吕婧,自愧不如。   师姐笑容可掬地说:你好好努力,等过了一年半载,升为入室弟子,学得一身本事,称霸武林!   她虽然对扬名天下没任何兴趣,但是也颇受鼓舞,满怀希望的感觉不错。私底下,她渐渐觉得应该更加上进明朗,和韦荩言一样也成为入室弟子,既然立志学武,就用心提升自己。   等吃饭的时候,吕婧和她一起走,忽然说:颇黎,我真羡慕你。   她故意岔开:羡慕我长得比较矮吗?   吕婧嗔怪道:不是——你知道吗?咱们的掌门亲自给小师叔牵红线,定了一门亲事,据说嫂子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颇黎有点意外,没想到他的人生如此突飞猛进,她连前途还没定下来,家里一再嘱咐暂且不要考虑婚嫁,而他已经商定终身大事了。她原本以为江湖人士崇尚晚婚,没料到竟然和一般人家差不多,一旦前途谋定,登时操心传承香火,刻不容缓。   吕婧手臂戳了戳她,说:你可是有嫂子了,到时候可别太失落呀。   颇黎不解道:为什么你要叫嫂子?我在家没听过这等称呼,嫂子不是哥哥的娘子吗?听起来乱了辈分。   吕婧斜眼嗔道:难不成要叫师娘?   颇黎说:可以叫师母呀。我爹以前教过书,他的学生就叫我娘师母。   吕婧不再纠缠这个区别,说别的事情去了。颇黎注意到吕婧谈论自己师父的时候越来越多,她本人并非很乐意继续这样的话题,一是作为学生,她不喜欢背后议论师长,包括师兄师姐,她也是不怎么提及的,二是韦荩言在她眼里是个十分严谨乏味的人,她宁可同他学艺,不喜欢同他谈天说地,尤其是谈论她的爱好时候,她总是尴尬。   在家的时候,父亲说:颇黎,你从小到大爱读书,我们也尽量支持你读好书,一般人没有兴趣像你这样沉醉于书籍。然后,他带点遗憾地说:你可以读点经书,沉下心来,也是好的。   如果心有城府,那么颇黎心里有一座绮丽的皇城,幽深华美的殿堂,富庶熙攘的街坊,雕栏玉砌,脂粉墨香,小桥流水,金碧辉煌。城外十里长亭。背后苍山绵延,埋葬着无数风流人物,墓志铭辞藻瑰丽。她精致靡丽的梦想,在苍莽粗粝的山间显得孤独凄凉,像石屋前挑着一盏琉璃宫灯,格格不入。   春天,她在数屋后的桐花,浮想联翩,扬州城里流传的琼花传说,灿烂芬芳,清夜翩然而至的仙女,名字如花般美丽凄迷,在繁花下翩跹起舞,歌声嫋嫋,不绝如缕。雪天小路,她一步步跋涉着,充满胸臆的是红绡帐,羔羊美酒,烹雪煮茶,红妆素雪,白瓷青花坛子里密封的梅花雪水,冷香沁人心脾。然而这里没有承载纸醉金迷气氛的足够富足,她过分细腻的心思在贫瘠的眼下不免有些透不过气。她真是很奇怪的人,宁可戴着老色的发带,却渴望见到织金缎子和缂丝锦绣。她决定下山后,要到余杭镇住一段日子,体验吴门烟水中的生活。   吕婧毫不掩饰对韦荩言的关注,颇黎并非无所察觉,一次两次或许只是一般的仰慕,三番五次,未免过于热切。当然,他有足够的资本赢得这里女孩子的青眼,虽然对于颇黎来说,他过于端正了,直至刻板的程度,她本人也是习惯于拘谨端正的,并且庆幸他性格如此,自己反而更自然地专注地学武,但未必喜欢。   她不反对任何人喜欢他,然而频频在她面前表现艳羡之情,她又有点尴尬,或许当地人性格如此,不掩饰内心的情感,有时甚至有些喜怒无常,不过她也觉得是个优点,顾虑太多,反而容易忽略最真实的感受,反应迟钝。至少他们相处容易。她不愿意用觊觎来形容吕婧的言行,解释为她实在太喜欢,尽管颇黎本人毫无同感,也只能笑纳她的各种赞美。   三个月转瞬即逝,颇黎暂别离字坛,参加集训。训练内容十分枯燥疲乏,以往还有时间消化授课内容,今时不同往日,白日匆匆忙忙上课,只有晚上能够自由安排。   颇黎十分排斥这样的安排,越来越没有兴趣练武,这样的生活,她已经过了整整六年,简直忍无可忍,恨不得立刻回家。然而离家千里,谈何容易。她消极度日,无心向学,成绩越来越差,竟然险些不及格。等她试图挽回败局的时候,又提不起精神,明明要闭关,却耐不住寒意昏昏欲睡。焦躁,懒惰,颓靡,交织于胸臆。她后悔选择了这条路,无心习武,何必勉为其难。她看到成绩时候,又不免难受,决定放弃晋升,同家里也挑明了,以一般弟子身份提前回家。父母终是心疼她千里迢迢求学,满口答应了。   谁知红榜贴出,她居然侥幸在候选入室弟子行列,不禁欣喜若狂,抖擞精神,决意一扫颓势,从头来过。临近考试,又有两名同窗放弃,她的名次前进两名,恰巧是第二十名。考核前,她特定装束整齐,略带紧张地等候着。考试却不太顺利,磕磕绊绊应付了所有的考题。她心中气馁,兀自回去了。   等公布成绩时,直掉了十名,排在倒数第二名,毫无疑问淘汰了。吕婧、汪惠之、黄叶秋都顺利成为入室弟子。颇黎安慰自己,罢了,反正我不聪明,想开点。再说原本就无心当入室弟子,适得其所。她想通了,刻意放下此事,按下不表。   ☆、相伴   且说一年的集训结束后,各自返回了原地。不想一年光景,变动颇大。   离字坛的大师父和石师父调到别处,甘明心师姐下山嫁人了,方菲离开。   韦荩言开始正式收徒,因他年纪最轻,掌门权衡之下,让他暂且教授一般弟子,过些时日再挑选入室弟子,他眼下不在离字坛修行,换成了乾字坛。颇黎本来是没有资格进入乾字坛的,但因为之前已经选定师父,故成了先例。   为此,姜宛红师姐开了玩笑,说她名字叫破例,吉人自有天相。道别之前,师姐还夸张地握住她的手,饱含深意地说,果然是你的还是你的呀。颇黎明白她的意思。   经过了诸多波折,只有她回到原点了。她此时相信了,上天果然有好生之德。   吕婧忙碌着收拾,经过时拍了拍她的肩膀,赞道:颇黎,你真是幸运极了!她抿嘴一笑,满心喜悦。吕婧的师父在隔壁,年近不惑,辈分上是韦荩言的师姐,颇黎没见过,但听人说,出身不俗,气质高雅,深得掌门信赖。   韦荩言一改初见的沉默,更加开朗了些,当然,也更加忙碌了,不止要忙自己的事,还有掌门交付的任务,时不时掌事的劳师伯也拜托他门派中的事务。他素来尊老让贤,义不容辞,少不得焚膏继晷,又不肯放松颇黎的功课,务必要三天一查。他自己也是闻鸡起舞,未荒废武功。姜宛红师姐劝他稍稍让弟子分忧,他才时不时让颇黎跑腿,然而自认为紧要之事皆亲力亲为。   颇黎接过文书,暗中叹气,皆是吾师呕心沥血所成。   偶尔见到姜师姐,她嘱咐道:颇黎,你师父现在格外辛苦,平时多提他分忧。他资历尚浅,门中比他年长的弟子比比皆是,他不好开口求别人,能够名正言顺帮得上忙只有自己的弟子了。你是个乖孩子,是不是?颇黎头一回被人委以重任,油然而生前所未有的责任感,胸中涌起一腔热忱。   她学武很慢,整理文书却颇为得心应手,不厌其烦。每每感觉腰酸背痛,咬咬牙,拨亮灯芯,继续挑灯夜战。   年久失修的老藏书阁翻修后不久,一枚钥匙交给了颇黎,她自觉地按时整理,每次都要在故纸堆中耗费整整一天,窜出来一只蠹鱼屡见不鲜。   这天,她在池边看一卷泛黄的古书,凉风习习,睡莲深红绛紫,半开半合,莲叶半卷半舒,翠色蜻蜓点水,房檐上工人攀着梯子上下,拔除赭色瓦片间隙蓬蓬绿草。偶有清风掠过,屋檐下的铜铃泠泠作响,宛若玉人喁喁私语。高高下下风,红红绿绿苑中花。   正看得入神,凭空劈手夺去书卷,惊得她按住胸口,屏息,睁眼,见一人猿猴般飞檐走壁,她不假思索,紧随其后。两人如燕子般高高低低出没在重重屋檐上。颇黎无暇思索这是否符合规矩,耳边风声呼啸,仿佛高扬的船帆有乘风波浪的本性,她凭着模糊的直觉追逐前方的未知。   片刻时候,还是不知所踪。在半山腰,豁然开朗,迎面而来一树一树的花开。别有洞天,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山间花木繁盛,宛如魔术般盛放,积蓄了整整一个寒冬的大地生气喷薄而出,丁香花花香熏人欲醉,铺天盖地,浓郁得不容喘息。粉白的樱花堆满了枝头,无一片绿叶扶持,兀自恣意地开放,一地烂银般的雪白。浅草才能没马蹄,油油的土地上覆盖着的是一瓣瓣落英。   待她回到藏书楼,桌上放着那本残卷,似乎无人动过。她随手翻开,书页中飞出五彩的蛱蝶,吓了她一跳,定睛一看,是彩绢剪的蝴蝶和桃花。她一枚一枚捡起来,夹回书页中,挑了一只火红的蝴蝶带走。   等她回到宿舍,将蝴蝶平平整整压在书中,曾晓看到了,捏起来转了转,问:手真巧,是你剪的?   她笑着比了比手指说:你说对了一半,是我在地上捡到的。曾晓点点头,说:下个月考试啊,你温习得如何了?   她烦恼道:唉,我以为一般弟子能轻松些,谁知道呢!   曾晓说:我看你整天忙着,是不是该和师父说说,少派些活给你,让你安心考试再说。她深以为然,但又不忍心,左右为难。   她没有说出口,但是过了两三天,韦荩言忽然问:颇黎,我听说你们要考试了?她迟疑地承认。   他说:考试是大事,你从今天起早些回去温习。   可是——她犹豫间流露出对他的担心。   他笑了一笑,说:没关系,我可以找别人帮忙。如此,她每日都拨出时间复习。   这天,韦荩言问她,清风峡怎么去?颇黎没有去过,但是她记起吕婧曾经提到过认识清风峡居住的前辈,于是说了此事。他点点头,说:那我找她问问。   光阴似箭,考试很快结束了。没想到,与此同时,掌门嘱咐劳师伯将杂务交给别人代理,令韦荩言协助打理玄机阁的事务。汪惠之私底下同颇黎说,你师父高升了,没准就是未来的门主了。颇黎感受最深的是少了杂七杂八的事情干扰,日子神清气爽了许多。只要跟在他身后,与有荣焉,逢人便夸他年少有为,前途无量。习惯性忽视他身后的小尾巴。她乐得低调。   然而那日,她跑腿回来,在走廊里听到劳师伯语重心长地劝说:荩言啊,你是掌门最看重的弟子,眼下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可不能手下没人。我看你那小徒弟平平无奇,实在和你不相称。再说日后你出人头地了,难不成还要带着一般弟子抛头露面?   她识趣地躲避,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禁气恼地想,有你什么事,当着人面挑拨离间?但是从心底里,她不得不认同对方的观点,又希望韦荩言顾念旧情。矛盾之下,竟然抽身离去。   ☆、奇遇   天朗气清,风和日丽,阳光洒满庭院,颇黎只觉得空荡荡的,胸中堵着一口郁气,咽不下,吐不出。   她见到海棠树上坐着一个人,似乎有些面熟,想了想,是那年偶遇捉弄她的少年。   今日她心思懒懒,随意坐在台阶上,茫然对着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少年侧身过来,说:喂!他的右手按在胸口,准确来说,是在逗弄怀里的雪貂。树干上攀着一只栗色的松鼠,一动不动,仿佛也被这样少见的情景震惊了。   颇黎随口说:你这玩物丧志的公子哥,叫我作甚?她舒了舒腿,一点看热闹的动静也没有。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时迟那时快,雪貂闪电般一跃而下,麻利地顺着她的后背爬上肩膀。颇黎活跳起来,想要甩下它,不料它纹丝不动。他大笑着,说:你怕什么?它又不咬人。伸手一下子捉住了它。颇黎这才放心,不知好好来散心,还能惹到一场麻烦。   他挑了挑下巴,问:看你垂头丧气的,遇到麻烦了?   颇黎看他含笑的神态,想说出口也不过充当他的谈资,闭口不谈,悻悻地说:你就没有烦恼。   有,但是我不怕。他得意地回答。   颇黎没好气地说:对别人来说,你本身就是麻烦吧?   他笑了:比起自己操心,我更愿意让别人操心。   他长得唇红齿白,年纪轻轻,意态潇洒,气质不羁,韦荩言虽然也长相不俗,但是举止端正,没有少年的风流灵动,他的双眸如同圆润黑亮的龙眼核,波光流转,笑意盈盈,还有点水汪汪的。他的穿着如同游侠儿,时不时露出的挂饰才显露了同门身份。   要在平时,她有心情听他多说几句,今日实在心情不佳,转身要走,他在背后说:喂,貂在你背上!她顿时停住,哎呦一声,赶紧伸手去抓,左抓右抓,却没碰到,方知是个骗局。正要气恼地回头算账,头上一沉,热乎乎的,头皮发麻,她小心地搭上爪子,擒住了一只小东西。雪貂立在她的手心,冲着她龇牙咧嘴,吹胡子瞪眼的,完全没有少年怀里乖巧如猫的模样。颇黎一指头戳着它的肚子,暗暗骂道:你个小畜生,给谁使脸色呢!它受到了羞辱,立刻炸毛,冲着她叫,她将它丢在窗台上,说:你找他去,我不管你了。   等她回去,看见劳师叔和颜悦色同韦荩言说话,不知在进什么谗言,她心里有怨气,低头去了别处,远远看见他们分开了,才装作自然地迂回靠近。韦荩言看见她,没有说什么。   颇黎不知劳师叔那番话对他是否产生触动,她不敢问,也不忍心问,不想用所谓的恩情要挟他让步,竭心尽力帮忙不过因为师徒之分,一切出于自愿,她不想借此要求他立下有损前途的承诺,要怪就怪一开始没有认清两人的差距,怪自己不争气。没有一成不变的事情。暂时的停滞让人透不过气。一切总要前进。   端午节,大师父的寿辰,作为离字坛曾经的弟子,师徒俩一齐赴宴。   姜宛红师姐打趣道:哟,你们太有缘分了,三年了都没分开。看来要一辈子做师徒了,颇黎,你赶紧报名入室弟子,早点继承小师叔的衣钵。   吕婧搂着她的肩膀,说:真好,错过这村没这店,反正你也得了不少真传了,顺手推舟,当了入室弟子罢。   正在这时,一个乾字坛的弟子匆忙赶来,韦荩言立刻起身询问,姜宛红忙使个眼色,说:颇黎,去看看怎么了?   她赶忙离席,在外头听那弟子说:掌事师伯忽然被一只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小东西咬了,脸上都是伤。   韦荩言一言难尽地沉默了片刻,问:没中毒罢?   弟子否认,说:只能拜托师叔回去暂时代理掌事了,伤好之前,劳师伯不便出面。   韦荩言点点头,回去和大师父等人告辞。颇黎追上去,说:师父,我和你回去吧。   吕婧匆忙跟出来,说:不嫌弃的话,我也一起帮忙罢,人多不坏事。韦荩言同意了。   归程中,颇黎一直想着此事,不禁想起那日看到的雪貂,心想,难道是这位神貂大侠?   ☆、云泥   吕婧手脚麻利,将一切整理得井井有条,又颇懂得如何一张一弛,恰到好处地说两句俏皮话,原本枯燥的气氛荡然无存。   颇黎很欢迎她的加入,从此,她有了女伴,偶尔放松,说说话,韦荩言也默许了,不需时刻严阵以待。她善于做听众,乐于服从别人的指挥。然而韦荩言一贯客气,不善于使唤人,让她有些无用武之地。她很快习惯了吕婧的存在,有时她有事失约,心里有点怅然若失。等到劳师叔康复,她们亲密了不少。   过了半个月,吕婧的师父生病了,掌门有令,让韦荩言暂时负责教导吕婧。颇黎暗自欢喜。   弟子们除了侍奉自己的师父外,还要轮流到别的地方跟着别的师父学习武艺。颇黎即将去教授拳法的兑字坛,跟的是钱师父。吕婧和她说过钱师父为人和蔼,下面的孙师兄也很和气。颇黎到了,果然如此。   钱师父夸赞道:你们年轻弟子都很勤奋,上回来的小姑娘,叫吕婧,天天比我们早来。   颇黎果然每天都天亮起床,早早赶到,钱师父不禁错愕:姑娘,你来得好早!颇黎憨憨地一笑。   孙师兄总是笑容可掬的,有点儿絮絮叨叨,有一天,和她说:师妹呀,吕婧一来就懂得如何做这做那,你怎么一点也不会呢?   颇黎较真地说:吕婧先去了坎字坛,那里的师父教的,我先来这里,后去坎字坛,所以不如她。要是我和她的顺序一样,我也会。师兄一下子无话可说,挑了挑眉。钱师父讲究养生,饮食清淡,下头一个小伙子和小姑娘,也不得不随着他吃少油少盐的饭菜。他们在吃饭的时候都自觉避开别个的大鱼大肉,默默低头苦吃。   一天天熬日子,不知不觉到了中秋,钱师父请吃饭,到山里的饭馆饱餐一顿。颇黎犹豫着该不该去,孙师兄招呼道:去,怎么不去?我们还叫上吕婧,她说了要来。颇黎心知先来后到,他们平日虽然不常直说想念,但没少称赞她机灵,想来交情匪浅。   到了饭馆,一行人坐定,吕婧摇着手儿含笑进门,一一打了招呼。钱师父问:吕婧,现在在哪里高就呢?   她一一斟满茶杯,一边谦逊地说:嗨,帮自己师父打杂。   钱师父笑说:你师父可是高人,我看是倾囊相授毕生所学了。   孙师兄插一句:田师兄总是念叨你,要不是今天走不开,他还想和你比比酒量。   吕婧拊掌道:我们可是说定了。那天和他秉烛夜谈,实在痛快。   颇黎在一边只是吃菜,一句话也插不上。她这些日子同他们朝夕相处,似乎没什么新鲜话,她也有些矜持,吕婧毕竟是客人,宾主尽欢最重要。   回去的路上,两个小姑娘结伴行走,吕婧侃侃而谈坎字坛,人事如数家珍。颇黎不禁汗颜,她虽然留心观察,然而步步小心,除了打招呼外,并未对师父师兄之外的人过多交谈。   转眼,坎字坛邀请别的坛主来指点枪法,原本宽绰的练武场挤满了人,钱师父平日就负责事务,抹了把汗,对颇黎说:颇黎,你到后面去帮忙,有事看着办,前面忙,人多。   她只好退到后面,心里发慌。平日这些事务一概由师兄经手,从不交与她,哪里找得着北?正巧送进来一批东西,送货的汉子在后门口吆喝着,她硬着头皮凑上去,问送来何物。汉子飞快报了一串名字,听得她晕头转向,他又说:咋不拿钥匙开仓库门搬进去?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颇黎让他等着,飞奔到前场,却见师父和师兄站在坛主身边,自然□□乏术。她乱得团团转,忽然见后面转出一个姓安的胖师兄,平日同孙师兄和睦,如见救兵,扑上去说:师兄帮帮我,送货的来了。   安师兄一挥大手,说:跟上,我教你。   他气定神闲和汉子交涉一番,交代颇黎:小师妹,按照顺序抄下来他送的货,名字和数目都要。   颇黎放心办妥了,他点点头,说:好,你跟我来取钥匙。转到某处开箱拿到一串铜钥匙,又在路上说了平常收货的规矩,一丝不乱。   打发走了汉子,安师兄说:师妹,我今日在后面帮忙,有事再找我。颇黎道谢不迭。   这一日,说也奇怪,竟然如此左支右绌对付过去了,余下小事不足挂齿。   颇黎回到卧房,洗漱过后,泼水时遇到回来的新室友常林,不知为何,同她说了今日的事,常林不平道:凭什么不让你看比武?你到坎字坛就是为了学武,凭什么支使你干杂活?要是我,我才不理会。   颇黎有点尴尬,支吾着,心想,他是师父,我好意思不听话?   常林正色道:咱们拜师学艺,不是拜师打杂,今天的比武大会多难得,为什么不让你见识?再说你本来就不是他们的正经弟子,哪里知道处理杂务?下次再这样差遣你,撂挑子。   颇黎知道她秉性刚强,不同自己懦弱,心下为难,又想,我不过不想输人,除了天分,能做到的不想比别人差。但听她一番话,心下不由得硬气了两分。   ☆、耍性子   改日,见到了安师兄,她很恭谨地打招呼。师兄刚好有空,问:师妹,你在这里多少年了?   颇黎回答:已经五年了,还要呆三年。   他说:那么说从中级弟子到高级弟子都在紫云山。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在邺城呆到要升为高级弟子了才来这里。   颇黎听说他当年是坛子里的第一名,有点诧异地问:邺城比这里热闹,师兄怎么不长住?   安师兄笑了笑:我的家定在此处,便不走了。再说一个地方住久了没意思,年轻的时候还是多去见见世面。她点点头,深有同感。   这日轮到孙师兄值日,她跟在后头做副手。迎面走来漂亮师姐,笑着说:哎,上回你带的妹子是入室弟子啊。   孙师兄眉飞色舞地回答:没错,人的确是冰雪聪明,名师出高徒。待人后问颇黎:你怎么没选上入室弟子呢?   她讪笑敷衍道:我笨呗,不入高人法眼。心里不是滋味。   等回到宿舍,正看书,常林洗完头,擦着头发出来,说:你说气不气人?今天单志远说他和我们一班弟子不一样,什么只有入室弟子才配和他说话。狂成这样!要不是前头有人退出,几时轮得到他?还是有头有脸世家出来的,不也靠家里!   颇黎明白这次选入室弟子,忽然之间多了三两个名额,加在后头的同窗悉数成为入室弟子,又都是当地人,不言而喻。入室弟子真的这么了得?她头一次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休沐之前,孙师兄唠唠叨叨,休沐后第一天集会,所以即便是休沐,钱师父也回来巡视。颇黎说:师兄,没我什么事,我明天就罢朝了,你今天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他噎住了,目瞪口呆,尔后刮目相看,蹦出一个字:喏。   她泰然自若地回答:准奏。你跪安吧。   她很舒爽地睡了个懒觉,还逛了夜市,和曾晓大吃一顿,过了个有滋有味的休沐。等她回来,孙师兄皮笑肉不笑地问:师妹,不上朝,玩得可好?   她理直气壮地回答:不错。   他笑着叹气:师妹,你学坏了,学会和师兄说退朝了。   颇黎说:顺便告诉你,我月初放假时就走了,因为我要去兑字坛。   孙师兄惊道:师妹,你不是放假后才去那里报到吗?   她说:没错,我在坎字坛呆到月底,下个月就离开了,月初的假期没必要来了。我要放假了。   你——要——放——假?!他错愕不已。   颇黎说:师兄,我要趁着年轻的时候多去见见世面,不要总待在一个地方,这样不好。   师兄要离开师妹才能成长起来呢。安师兄亲切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亲热地拍着师弟的肩膀,一手握着热气腾腾的茶杯。   第二天,坛主的入室弟子单志远特定来比武,孙师兄说有鲜果吃,带着颇黎紧赶慢赶过去。   单志远展示了一套剑法,虎虎生威,的确技压群雄,博得坛主热情赞扬,说这是紫云山一流弟子的水平,前途似锦。今日要设宴庆祝。她一口一口吃着沙果,等到结束,跟着孙师兄走了。   路上遇到安师兄,孙师兄问:师兄,你去吃饭么?   安师兄沉吟道:不去了吧,人家都是一流弟子。   孙师兄自嘲道:对呀,我这种不入流的弟子还是有点自知之明。   颇黎忙表忠心:师兄,我也不去。孙师兄给她一个似乎算是感激的眼神。   ☆、归来   离开坎字坛后,颇黎过了一段格外潇洒的岁月,吃饱喝足,无拘无束,差点写一幅字: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裱起来挂在墙上。   如此过了半年,金风渐起时节,她回到了韦荩言的身边。   吕婧热情地出来迎接,亲热地说:好久不见,我们怪想念你的。你最近瘦了。快去见你师父吧!   颇黎颠颠地跑过去,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笑容可掬地接近,结果对方回过头,是个陌生的男孩,身形略似韦荩言罢了。她摸着鼻子,干笑着,跑掉了。   走到庭院里,正主站在那里和人说话呢。颇黎经过方才的一番乌龙,积攒的久别重逢的惊喜消散了一半,韦荩言倒是比之前干练了不少,笑说:你难得回来了,欢迎欢迎。   饶是将近十月不见,竟然彼此无话,仿佛未曾远离。   还是吕婧过来,亲自领着她到处转悠,絮絮许多她不在期间发生的掌故,又告诉她现在安置在哪个房间。   颇黎感激她帮衬,说:多谢你一直照顾我了。   吕婧微笑说:何必客气,大家有缘相处一场,应该互相帮助。说着,一个黝黑壮实的少年经过,吕婧招呼道:汪师弟,你好!   汪师弟淡漠地回应:你好,师姐。颇黎心中奇道此君居然对美女不假辞色。   吕婧挎着她的胳膊去吃饭,一边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其实小师叔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据说明年就完婚,新娘子是城里人,会不会在城里举行婚礼?   颇黎斟酌了一下,认真说:我们那里如果夫妻俩来自不同的地方,可以在各自的家中摆喜酒。   吕婧了然,笑眯眯地说:那到时候如果在紫云山请客,肯定要请你了。   颇黎没言语,心里却有点紧张,不知道果真如此自己该随多少份子合适。然而,她忍住不继续谈论这个问题,虽然心中隐隐期待,但是亦觉得韦荩言没有非请自己不可的理由,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怕到时弄得双方好没意思,故而装出淡淡的样子。   早晨,颇黎给海棠树浇水,这时候,她看到墙头卧着一只白貂,身形比以前长大了不少,懒洋洋地趴在青瓦上,尾巴轻轻甩动。   颇黎抬起头,和它招呼道:你好呀,要下来玩吗?   冷不防,有人从背后蒙住了她的双眼,肌肤的温度熨帖在脸上,她以为是吕婧开玩笑,说:你这么也这样淘气,吕——   手没松开,气息轻快地拂过她的耳畔,她很慌乱地意识到有人贴近,气氛微微灼热。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知道你是谁了。   呀!她感觉有东西扑到怀里,不禁叫了出来。蓦地眼前大放光明。她手足无措,瞥见之前数次偶遇的少年促狭地抄手站在一旁,方才的确是他捉弄,她又低头看见白貂在她怀里窜动。她捧着小东西,见它好奇地拱来拱去,毛茸茸的大尾巴甩得掌心发痒。   正亲昵着,耳朵吃人一摸,她一惊,下意识也去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他学着,双手特意拽了拽自己的耳垂,笑着说:你的耳朵冷得和水里捞出来一样。   说罢,他走向水井,摇着轱辘,颇黎放下白貂,赶忙说:我不用你帮我。   他回头,挑了挑眉:谁说我帮你?   颇黎好没意思,又嘴笨,不知说什么,眼睁睁看他摇上来一只吊桶,里面装着一只甜瓜,她不多看,省得人笑她嘴馋。   喂!他忽然叫住她,抛过来一枚橘子。冰得她差点又要叫出声。   两人坐在走廊的阶梯上,她剥皮后,破了橘子,分他一瓣,他侧过脸去拒绝。   颇黎放进自己嘴里,清甜冰凉,沁人肺腑。   他忽然说:我叔叔,一天要吃三十顿饭。他本来横空出世,颇黎倒不奇怪荒诞不经的话语,听他继续说:他呢,最喜欢的水果是橘子,春夏秋冬都要吃,不产橘子的时节,他提前在冰窖里屯好几车,家里专门有剥橘子皮的仆人。她咀嚼的速度放慢了。少年特意一顿,含笑望着她,一会儿,才说:就是寒冬腊月,外头下雪,他也照吃不误。廊下剥皮的仆人手都冻裂了,满是口子,一道道的,露出血肉,还染着橘子的汁水,一双手看起来又红又黄。颇黎食不知味,味如嚼蜡。   他忽然拿起瓜贴她的脸颊,冰得她一哆嗦,笑问:还吃不吃这个?   她皱着眉,叹气,问:这也是个有故事的瓜?   他笑嘻嘻地说:你说有就有。我方才的故事都是编的。说着,他留下了甜瓜,起身要走,白貂跳上他的肩头。   颇黎忽然说:我能问你的名字吗?   他回头,笑道:你知道了我的名字,要牢记一辈子。   算了。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大步流星冲到跟前,使出点劲敲了敲她的额头,豪气地说:给我记住,我叫牛虚白!说完,携爱宠旋风一样走了。   颇黎捧着甜瓜回到书房,恰好吕婧过来,说:呀!哪里买的?和平常的不一样。   她含糊其辞道:嗯,一起吃吧。   吕婧真的拿刀切成数块,帮着分给了众人。   颇黎从韦荩言处出来,吕婧笑眯眯地说:好吃,连劳师伯难得点头说好。   颇黎不禁有点儿后怕,想起上回事故,惴惴不安,好在半日过去,天下太平。虽然牛虚白很有趣,但她心底希望不要太频繁遇见他,皆因玩笑过后,似乎后患无穷。她是死于安乐的性格,经受不起跌宕起伏的人生。   ☆、秋扇   他不愿阿飞再想这件事,忽然抬头笑道:你看,这棵树上的梅花已开了。   阿飞道:嗯。   李寻欢道:你可知道已开了多少朵?   阿飞道:十七朵。   李寻欢的心沉落了下去,笑容也冻结。   因为他数过梅花。   他了解一个人在数梅花时,那是多么寂寞。   阿飞也抬起头,道:看来又有一朵要开了,为何它们要开得这么早呢?开得早的花朵,落得岂非也早些——题记   自从回来,韦荩言经常接到训练入室弟子的任务,尤其是吕婧,几乎是他一手□□的苗子。似乎形成了因果,上一出考核成绩优秀,剑法出色,便接着教她,环环相扣。颇黎基础牢固,一般弟子规矩又松,只需日日练功,每隔十天在他面前演练即可。   常常是练到一半,劳师伯忽然出现谈论要事,或是吕婧一脸歉意地通报同门有事相求。掌门因着爱徒缘故,也时不时考验吕婧等翘楚,他们结伴前往紫云山深处的灵风峡谷,一去便是五六日,风尘仆仆,回来少不得休整一二日,一来一去,花费十日。   吕婧又是热情的,时常拉着她去吃饭,十之七八和韦荩言一起,颇黎这时候是欢喜的,欢喜得不敢想以后如何。   搬走的常林带她去城里的小酒馆喝酒,红泥小火炉,两杯清酒,小小的白瓷杯。酒味苦,常林说尽量少用舌头品酒,一饮而尽,就不会那么苦了。   下酒菜用料考究,老板说话的口音有些生硬,听说是萧国人,萧国以前占领过七星镇,逼近紫云山,十多年前才撤离。   山城条件清苦,也不知老板千里迢迢定居,图的是什么。   墙上贴着顾客的手书,装饰着艳丽的荷花灯,老板兼小二在柜台补觉,听说昨夜有商人经过,彻夜营业,故老板也体力不支了。等她们出门,外头雪霁,行人寥寥无几。   还有别的时候,花开花落,云浓云淡,窗明窗暗,满纸皆是寂寞,一个人若是不寂寞,如何有时间慢慢书写?寂寞是青枝绿叶间一线一线的日光,是不知名歌谣和湿润晨雾拂过面颊的清晨,也是在鲜花着锦热闹下暗涌如山泉的彻骨寒凉,也是一缕细细的血脉,不忍断绝。   曾晓见她神色郁郁,忍不住问:你怎么了?最近看起来很不开心。   她摇摇头,怅然地说:我也不知道,大概天气不好,心情不佳。   曾晓问:是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吗?   颇黎沉默了一会儿,感叹:怪我不争气,又庸人自扰,早点认命就好了。   曾晓靠近,扶着腰,叹了口气,抿了抿唇,低头看了她的反应,同情地问道:你,是为了自己师父的事情吧?颇黎试图掩饰,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曾晓说:确实很为难,相信他也是奉命行事,但是过分分心在别人的徒弟身上,未免令人难过。她坐下来,安慰道:眼下我们能做的事情,就是恪守本分,至于改变别人,我们无能为力。这世上,有些事情是不公平的,不是你付出多少,对方就会有同等回报,不如想想我们只求问心无愧。   虽是劝慰话语,却充满了无限酸楚。颇黎又稍稍觉得宽慰,至少有人能稍微和自己感同身受。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星星之间的轨迹   而是   纵然轨迹交汇   却在转瞬间无处寻觅   ☆、冷遇   韦荩言再次带着吕婧去灵风峡谷,剩下的时日,颇黎需要到劳师伯处报到接受训练。   冬至前一日,她按时出现,劳师伯皱了皱眉,说:你随意看看,那位是田师伯,这位是你赵师兄。   她诺诺地答应着,正要和门外的赵师兄套套近乎,背后,劳师叔说了一句: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颇黎顿时心凉,心想,难道是欺负我师父不在么?你们平时也算交情不错,居然也如此刻薄。对吕婧百般殷勤,对我就这样厌烦。   赵师兄仅比她大一岁,不知教她什么好,只带着她四处走,她忍不住问:师兄,我是不是来得不巧?   他为难地说:大约他们想着明日休假而已。没别的意思。   她自嘲道: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忍到离开,她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先是压抑着声音哽咽,默默抽泣,哭得双手手心都打湿了,努力告诉自己,适可而止,不能太过。   她转头,看见山下凿开了一条道路,山民三五成群,扶老携幼,袅袅炊烟升起,万家烟火,人间温情。颇黎再次觉得满腔酸苦,越想越难受,不可遏制,索性对着群山号啕大哭,万般不如意,宛如一刀刀割着心头,痛苦难忍。   你是穷途末路了么?旁边有人无奈地问。   她擦了擦眼泪,泪眼朦胧中看到牛虚白抱胸站在身后,侧过脸却不看她。她抽抽噎噎,还顾着问:你没事来干什么?   哎——他轻轻叹口气,坐在冰冷的石阶上。   她也跟着坐下,抹着眼泪,哭得疲倦,嗓子有些哑了,断断续续咳嗽。牛虚白见状,用力拍了拍她的后背顺气。他难得的关怀和让步让颇黎愈发委屈,不平道:我没做错事,为什么他们都这样对我?   他翻了个白眼:告诉你师父啊,让他给你讨回公道,或者打他们一顿。   颇黎分辩道:我师父才不会殴打同门,他最讲理了。再说,他很忙——她犹豫着,絮絮说了韦荩言和吕婧的事情。   牛虚白不屑地笑着,说:这种水性杨花的师父,你还守着做什么?   她争辩道:他不是三心二意,是因为掌门命令他栽培别的弟子,他一向都很认真。   他鄙夷道:我真受不了你们女人,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又能找各种理由推脱。   她嘟囔一句:你又不是我,不懂我的心。   他又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却粲然一笑,故作不在意。颇黎说:你想说什么就说。   他笑说:我无话可说。   她狠狠哭了一场,心情变坏,不依不饶地说:你刚才的表情明明是有话要说。装神弄鬼!   是是是,我不是你师父般的正人君子,是卑鄙小人。他顺口说。   我师父当然是正经人。她理直气壮地承认,又瞄了瞄他,说,不过,你也无需妄自菲薄,我觉得你应该是好人。   哼!他恼羞成怒般伸手掐了一下她还带着泪痕的脸颊。   颇黎没生气,撩了撩眼皮,说:真是不经夸。   他作势要上山,忽然转头笑道:你要下山?听说今天山里的冰化了,洞里的蛇醒了,出来找食物,下山的人有的被咬伤了。   颇黎木了木,灵机一动,说:那好,麻烦少侠你背我下山吧。   牛虚白瞪圆了眼睛,噎住了,挫败地蹲下来。   她本来不喜欢被人背着,这回就坡上马。他不甘,吓唬她:万一路滑,我一脚踩空,咱们可就同生共死了。   颇黎豪气地拍拍他的肩膀,安慰:没事,你往后倒,我接着,往前摔,你垫着姑娘我,不怕。   他又无话可说,埋怨道:本公子遇到你,真是三生不幸。   颇黎得了好处,不和他一般见识,转而问:你的小白貂呢?它们也要冬眠吗?   他一顿,说:你倒记得清楚。   她悄悄说:好吧,我和谁都不说你的事,你的名字也好,它们也好,我一个人也没告诉。   他说:啧,我原来以为你是个笨蛋,看来还不那么不开窍,不过就算有点脑子,也是个死心眼,不撞南墙不回头,迟早要吃足苦头。我教你个办法,找个聪明人,一辈子跟着,至少不吃亏。   她说:我自己一个人不也好好地过了这么多年,干嘛一定要靠别人?靠人人走,靠山山倒,我靠我自己。不过,你前头说得对,我还是看开点,利人利己,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你是为我好,我明白的,谢啦。   她说得兴高采烈,他讥笑道:你真是个大傻妞,又哭又笑的。   颇黎想了想,偷偷地问:喂,我们今天这么高兴,会不会以后结局很不好?我以前喜欢的先生后来非常讨厌我们家,总觉得开始越开心,下场越不好呢。   他嗤之以鼻:我能和你有什么以后?我最不喜欢窝囊的人,更别提牵扯不清了。要不是今天你哭哭啼啼地挡道,我才不想理会。   好啦,不喜欢就不喜欢,我又不是不信。她打断道,喂,到啦!   不知不觉,两人竟然下了山,还走了好一段。她一拍肩背,麻利地跳下来。   牛虚白搔搔脑门。   颇黎说:你走吧,我看着你走远。他扮了个鬼脸,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似乎有人陪着走了一段,颇黎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学会控制自己的心情,不去纠结,选择回避。   路上偶遇孙师兄,他诧异地笑道:师妹,好久不见。   颇黎也亲切地说:是呀,再过一年,我和师兄都要出师了呢。   大约和吕婧经常联系的缘故,他没向她打听任何关于她的事,而是说:有空请你吃饭。安师兄出师了,在城里安了家,据说嫂子是镇上的姑娘,师兄当年也是为她而来的。   颇黎笑说:安师兄是个长情的人。   纵然只有漫天的雪花,依旧有落花时节又逢君的感慨。   ☆、真心   萧索的冬季过后,立春后,颇黎这批入室弟子接到单独的考核的通知,除了比武之外,还要参加笔试,每个寝室仅有两本题集,商量好轮流使用。   吃过春饼,寝室的余红杏主动许诺两日后从家中回来便借给她题集。颇黎不疑有他。然而两日后,余红杏丝毫不提及此事,面如寒霜。金铃也是不闻不问,她二人同进同出。颇黎不知为何疏远冷淡至此,只当她们有不顺心的遭遇,就早晚避开。   考试之□□近,她不得不硬着头皮问曾经一起练功的金铃借题集,金铃头也不抬,冷冷地说:已经借给隔壁了。   颇黎呆若木鸡。她手足无措,看着余红杏同隔壁的小姑娘谈笑风生。她私下找到曾晓,说出自己的苦恼。   曾晓踌躇了片刻,说:我不知该怎么和你说。她们私下针对你已久,总取笑你一口南音,听不明白。我素来和气生财,没当真,怕说给你听平白惹得大家不快活。其实上次借书,余红杏明明可以帮你借到,却故意不肯,我帮你找人借了一本,将此事掩盖过去。这回,恐怕她们蓄谋已久,必然要对你不利了。我不想和她们一起,眼下也没有书。   听了此话,犹如冷水浇头,遍身僵硬。她头一次感受到□□裸的恶意,那种欲哭无泪的无助感,那种无处诉说的,深重的,绝望。   曾晓沉默了,良久,说:我去问问别人,能不能借到,你别急。   颇黎知道她已经仁至义尽,无力道:好吧,麻烦你了。   她不敢奢望曾晓鼎力支持自己,自问自己对她没有多大的恩德,再者,她也不拥有任何底气打动对方,她情愿接受现实。   但是,颇黎不肯轻易地放弃,她跑去找韦荩言,然而他的书房空无一人。她去找认得的师兄师姐,然而他们都表示爱莫能助,并无此书,有的还热心建议她和同窗求助,她体面告辞。   在这个彻骨寒冷的日子,她四处奔走。最后的最后,她想到牛虚白,不想放弃微弱的希望,她不去考虑他能帮上自己的可能性,只是不想就此认输,苦苦挣扎。   她踏雪寻人,跌倒在冰雪中,又倔强爬起来,甚至不惜登上冰封的石阶。寒风扑面而来,双手冻得通红,彤云密布,山河静默,冰天雪地,她扶着山石和铁索,看到□□的峭壁,连冰雪都不能覆盖的陡峭石壁,悬崖下枯枝败叶,头晕目眩,单薄矮小的她甚至没有道旁从石缝挤出一条生路的松树高。   一瞬间,颇黎明白,等的人不会来了,谁也不是她的贵人,她得结结实实地挨上这一刀,避无可避。她是天地间微不足道的存在,然而这具渺小的血肉之躯站立着,内心涌现出前所未有的平静的力量,她不畏惧,不退缩,假若这是必经之路,必受之苦,纵然不能甘之如饴,她不躲不避,这恶毒的诡计只能让她受伤,不能击垮她。   她紧紧抓着铁索下山,一步一步,安安稳稳走着,从今往后,她得学会爱护自己,照顾自己。   她摊开书本,抛开顾虑,尽力温习。一脸平静地遇到曾晓,她说:我问了别人,董灵芝说能够借给我,但不能外借,只能在她宿舍看。   哦。颇黎回应道,聊胜于无。   曾晓淡然地说:算了,我也懒得麻烦人家了。少一本书,要什么紧。我不会和她们低头的。颇黎很是错愕地看着她。   曾晓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只是看不惯她们的行为,不想和她们同流合污。咱们从今天起努力温习,一定没事的。   她平时是个最温柔,最和善不过的人,然而一个人温柔和善,不代表她内心不具备那种正直刚毅的力量。颇黎永远不会忘记,在自己一无所有,遭到捐弃,会有人奇迹般地挺身而出,仅仅因为她秉承正直善良的本性,拒绝苟安,甚至拒绝明哲保身。那是跋涉泥涂时,迎面而来的光,虚无却灿烂,即便身处困境,因着光明的存在,内心是温暖的,不至于因为孤独和过分的坚强而变得心如铁石,依旧保持柔软的内心。   颇黎安心复习,路上遇到手挽着手的余红杏和金铃,无所谓地笑着和她们摇摇手,虽然对方一脸不屑,翻着白眼。她顺利完成了考试,之后和曾晓庆祝一番。   ☆、人心   回家前,找城里的常林玩。饭桌上,同她说了这次遭遇。   常林冷笑道:她们这些乌合之众未免欺人太甚,我也受过这种闲气,索性搬出来图个清静。   颇黎喝了口茶,叹道:你总是与众不同,不愧是京城来的,比我们有见识。   常林沉吟片刻,叹道:不说这个了,天玑派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你知道吗,外面有很多传闻,我之前不知道,以为天玑是赫赫有名的门派,以行侠仗义为己任,没想到并非如此。这两年回了京城,听他们说了不少。你看,现在不止紫云山,临近的几个山谷都已经开辟,成了门派的地盘,掌门在乾字坛的时间和灵风峡谷不相上下。如今这山城,哪里还像我们初来时寂寂无名的小镇子?我在家中听得它的名字,真是——她摇了摇头。   颇黎迟疑地说:为什么要如此扩张?   常林说:我和你说,你别传出去,据说这一带有宝藏,不是金银这等俗物,而是可以助人飞升成仙的宝贝。魔教也知道这个秘密,所以驻扎在不远处,只是当年天玑派占了先机,率人打败敌手,又借口抵挡入侵,在此处开拓。   颇黎苦笑道:成仙?难以想象。这么虚无缥缈的事情,还不如当皇帝呢,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常林鄙视道:你想得倒美,你知道皇帝得天天早起,不能偷懒,规矩叫你站着,不能坐下,叫你坐着,不能躺着。你那叫昏君。   颇黎说:那神仙很无聊的啊,无欲无求,两袖清风。   常林说:行行行,我们这些俗人别操心天下大事了,吃肉吃肉。   饭后,两人沿江散步,江风撩乱头发。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常林问:你师父能指点以后去当谁的入室弟子吗?   颇黎摇头:他忙得很,三不五时外出,有空看我练剑很不容易,这一点恐怕指望不上了。   常林开玩笑道:他不再宠爱你了?   颇黎哭笑不得:你说的什么话!   常林说:说正经的,他忙完这一阵子,总留点时间为你前途操心吧?你必然不留在此地,好歹指一条明路,他不懂,求一求掌门不行么?毕竟是他的徒孙,不看僧面看佛面。   颇黎犹豫道:唉,我怎么好开这个口?   常林说:平日不管教,也不帮着谋前程,要他何用?你莫不如提出换个师父,好聚好散,大家各奔前程。   颇黎惊讶于她的话语,说:这,怎么可以?我并非为了利益拜师学艺。   常林说:那图什么?图他俊俏,以后娶你?不可能。你是他的徒弟,他要负责好好教导你,并且将你当成自己人,为你着想。我从以前就很想说了,凭什么,他要花心思在别人身上?如果不满意自己的徒弟,完全可以分开,解除师徒关系。一拍两散,各自找下家,谁都不要耽误谁。没道理一直吊着你,让你白白付出,是你,太惯着他了。他平时让你做这做那,又不多花费心血教导,已经有负于你,现在连前途都不能帮上一二,他对得起你叫他一声师父吗?颇黎,你为人太善良,太吃亏了,让人欺负了去还不知道。   颇黎听得哑口无言,内心深受触动,又不忍违背多年的情分,一时之间,左右为难。   她心绪烦乱,过年回家。   闲居时,忍不住同父亲倾诉自己的遭遇,父亲劝慰她: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世上小人多,有时候防不胜防,我们能做的是广结善缘,宽容待人,行得正,坐得端,他们不过乌合之众,难以长久。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你往后说不定还要遇到更多的波折,现在接受了考验,未尝不是好事。   颇黎沉默着点点头,说:我觉得做好人真苦。   母亲同情地揽着她,叹息道:早叫你不要离家太远,一个人在外,受了欺负也没人安慰一下,我们担心也没用。   父亲不悦道:你又来说丧气话。闺女挺争气的,都熬过去了,你一说,她又不自在了。   哥哥过来,说:这不少见,都说孩子单纯,但也不是没有勾心斗角,再者妹子也大了,我那时还见到女孩子争风吃醋,闹得不欢而散。阿黎在那边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少和他们牵扯,你只想着一旦回家一辈子也见不着,何苦为了他们烦恼?   母亲转嗔为喜,说:你哥哥到底是过来人,说的话比我们中肯。颇黎听此话,倒也释怀不少。   她回到门派没几天,红榜张贴,没想到考核成绩不错,得了个不大不小的奖励。   余红杏一改趾高气扬,满脸谄笑地进进出出,曾晓宽厚,对她倒也客客气气,不露一点讥讽神色,只是不冷不热,给她碰了几个软钉子,她也就知趣少来打扰了。金铃倒是硬气,板着脸,只是没人买账,也是讨个没趣,黑着脸过日子。两人蜜里调油的交情荡然无存,一下子变成点头之交。   ☆、虚名   这天,有个眼生的小师妹来找她,说自己亦是一般弟子,很仰慕韦荩言,想拜他为师。   颇黎有点错愕地问:你,为什么来和我打听呢?   小师妹有点腼腆地笑着说:师姐,人家都说你是唯一的弟子,跟了他几年,应该很清楚他的为人。   你错了,我一点也不清楚,我稀里糊涂的。她正色纠正,尔后,尽量和气地笑着说,师妹,其实,拜师和找人成亲时一样的,重要的不是对方如何出类拔萃,而是他能不能给予你想要的东西,这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无关乎他的名声与才能。   师妹迷惑不解地说:师姐,我没太听懂,意思是韦荩言师父对你不是很好?我没这么说。她否认,进一步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们彼此性格不合,或者相处不融洽,无论他有多少光环,对你而言都毫无意义。   哦——师妹含糊地应道。   师妹,在带小师妹?旁边有人轻笑道。   她看到师兄,停下来,笑着说:师兄好。   待人走了,小师妹回过神来,问:师姐,这是你师兄?好英俊啊。   颇黎说:是啦,他是我的同乡,人还很和善,可惜个子不太高。   我、我,这——小师妹简直难以平静下来。   颇黎说:这样吧,你找个时间来见见我师父,和他谈谈好了,没准他非常欣赏你,一见如故。我所说的只是一家之辞,不足取信。   小师妹高兴地说:好啊好啊,我能和师姐你一起去见她吗?会不会打扰你们?   颇黎大方地说:没事,最好在练剑的时候来,他和你说话分心,我舞错了也看不见。小师妹逗得乐不可支,兴高采烈地走了。   几日后,颇黎和小师妹一前一后去见韦荩言。   他比初见和气些,问了小师妹一些问题。她有点紧张,但还是流利回答。吕婧师徒见到了,打趣道:唉,小师叔这么快就开枝散叶,平日看你不言不语,真个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小姑娘,你是怎么相师父的?   小师妹羞涩地笑了笑,说:很多人都说韦荩言师父特别出色,我来找师姐打听,师姐也特别好。说罢,主动站在颇黎的身边。   吕婧的师父说:看,一转眼,小颇黎都如今成了大师姐了。你俩感情好,大师姐到时候转成入室弟子,就可以长久在一块了。   颇黎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不尴不尬站在那里,体会到了一点庶长子的感受,投胎投得无比郁闷,占个莫名其妙的先机,让人抬举不得,忽视也不得,杵在那里,宛如眼中钉。   吕婧师父趁热打铁,怂恿道:既然已经相处了这么些年,不如也带人去见见掌门,进灵风峡谷学得一招半式,说出去也光彩。   吕婧含笑站在一旁,韦荩言只是笑,不置可否,到了这份上,只得说:以后再说吧。   吕婧师父转过来拉扯颇黎,说:丫头,开口求求,说不准他一早都同意了。   颇黎十分僵硬地维持着笑容,心想,你有完没完!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天玑派什么东西,我放在眼里么!嘴上说:师伯,我练了几年都不开窍,可见没有慧根,就不用勉强了。她抽回手。师徒俩听到她不软不硬的话,微微一愣,找了别的话题敷衍过去。   颇黎听得和自己无关,又想恐怕是门派机密,行了礼告辞。   小师妹也跟着出来,出门一会儿,追上来,说:师姐,我不觉得你没有资格当入室弟子,真的,你挺好的。她听得是真心话,不由得心里一软,说:我从来没想过这件事。   不久,余红杏笑眯眯地和她道喜:听说你师父要提拔你当入室弟子,恭喜啊。   她似笑非笑地反问:哦,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噗嗤。曾晓忍俊不禁,说,我想起我家邻居大姐,也说怀胎三月,就在自己肚子里,她也一直不知道。   余红杏说:没准,你师父自己决定的,到时候通知你吧。   颇黎淡淡地说:放心,绝无可能。我相信他宁缺毋滥,何况眼下多少英才前赴后继扑上去,不愁后继无人。   哦,你这么说,和我听到的不太一样。她放弃谈论此事,倒似松了口气。颇黎都觉得她辛苦,不想笑的时候假笑,明明开心,又要憋住笑。累不累。   等她见了常林,说:我看她们在背后说我攀高枝呢。   说就说呗,我能成功,那是我的本事,管她们背后嚼舌头。常林毫不顾忌地说。   颇黎问:你真的觉得,只要能达到目的,手段光不光彩无所谓?   常林说:我也只是说说,但是你知道,有人的确如此。   颇黎不想说破,说:算了,我服输,趁早滚蛋,他们地久天长吧。这就认输了?   没志气。常林扫兴地说,江湖儿女,快意恩仇,就是读书人,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颇黎说:不怕人家说你最毒妇人心啊?   常林反驳道:知道我毒,还来招惹,活该。毒蛇再毒,你不骚扰它,它干嘛咬你?   颇黎说:动不动就下毒撕咬,你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常林说:哎,你和禽兽往来,又是什么呀?   颇黎说:禽兽就禽兽吧,挺好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逍遥快活,自由自在。   ☆、裂痕   是不是每种感情都不容沉溺放肆   交心淡如君子   只道是那些无关风花雪月的相思   说来几人能知——题记   一路回来,她看着黄昏下,前两日的一树繁花凋零,青枝绿叶满树,不留痕迹。心想,那些温暖的回忆大概也会如花一般消散吧。花开花落,缘聚缘灭,本来就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如梦如幻,如电如露。   等她回到宿舍,吕婧微笑着迎上来,说:大忙人,终归找到你了。   怎么了?她也笑着,问。   吕婧喜滋滋地说:我们刚比武回来,掌门犒劳三军,明天在元福楼设宴,我和小师叔提了,一定要带你去大吃一顿。   颇黎说:既然是你们有功之臣的相聚,我不好去的,多谢你的美意了。   吕婧没想到她会回绝,过来揉了揉她的肩膀,软语相求:颇黎,赏个脸,咱们很久没见面了,又是一起出来的,再说,你不为了我,也要去看看你师父呀。   颇黎笑了一下,轻轻一打她的手,示意停下,说:师父若想见我,我随叫随到,他既然没开口,显然是不好驳了你的面子。我也要识趣些才好。   吕婧听了,情绪低落,收起了笑容,说:我真觉得你们久别重逢,应该见见才是。你不知道,其实小师叔常常提起你,很挂念你。   颇黎笑容可掬,说:呵呵,我真不知道你们想我什么。她的内心有个声音在冷冷地嘲讽,哦?那么我如同丧家之犬之时,你在哪里呢?真是说得容易啊。那般尖锐的口吻,令她不寒而栗。她忽然沉着脸,紧闭嘴唇,压抑着翻滚的恶意。   吕婧叹口气,善解人意地说:好了,我不打扰你了,有时间,还是去看看小师叔,他真的很辛苦,需要你在身边。   颇黎沉默着,呆若木鸡,直到她关上门。她忽然拿起一本厚重的书,狠狠地砸在门背后,一股难言的恶意喷发而出,游走全身,让她浑身微微颤抖。她飞快披上棉衣,离开了寝室。   青白的月光洒在空地上,她看到熟悉的身影。冰雪消融,草长莺飞,百花齐放,却在寂静的春夜悄然出现,如冰雪般凄冷的月光迎头泼下,他的面目失去了血色,是清澈得不可思议的白色,似乎不是人,是聆听她心声的神像。   她在一旁坐下,双眸映着一丸冷月,眼神冷漠如结了冰霜一般,她开口:牛虚白,我其实很恨我的师父。只此一句,她觉得足矣,不必回忆那些细节,回忆只会令她恨意燃烧。   颇黎说:你觉得,我很笨是不是?我今天不想去奉承他,第一次这样做,感觉很痛快,很爽快。   他慢慢地说:这世上,血亲亦可反目成仇,自相残杀,何况无亲无故的师徒?他萧索地一笑,宛如月色般苍白,像一只雪白面孔雪白牙齿黑眼珠子的怪物。正说着,一只小兽窜过来,她吓得差点跌倒,牛虚白笑道:你怎么了?还怕它么?颇黎定睛一看,是白貂,通体如银,只有眼珠黑亮,不知怎么的,也是格外妖异。   她解释:今晚月光太亮,你们看起来都怪怪的,和平时不一样。   他笑问:你觉得我像鬼怪?   她诚实地摇摇头:我没见过,不知道。   他说:你想见么?不是办不到。   她缩了缩身子,说:干嘛平白无故要死要活的,我虽然不喜欢自己,但珍惜这条小命。   他无所谓,似笑非笑地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她咬了咬嘴唇,说:是有很多不如意,可是,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依然有人和我患难与共,等到了出师,我可以回家,家里人还在等我。我还有很多朋友。我舍不得他们。假如我现在放弃了,说不定要错过以后很多很多的人了。   他忽然说:你有没有想过,未来有更大的磨难,更深重的痛苦,不会害你的性命,却让你痛不欲生,甚至生不如死。   颇黎想了想,说:我没什么本事,斗不过天,如果命中注定,我逃不开,甚至被打垮,可是,我对得起天地良心,问心无愧。若天要灭我,我也不怕。   他叹了口气:你真是扑朔迷离。什么意思?她迷惑不解。既不像女孩子那样聪明懂事,又不像男人身强力壮,雌兔脚扑朔,雄兔眼迷离,你呀,不上不下,安能辨你是、雄、雌。他嘲笑道。   她说,唉,你能不能说不过我就引经据典,断章取义,佩服一下姑娘我的高风亮节不可以吗?   不可以。我向来只佩服智勇双全之人,对你这种有勇无谋的敬谢不敏。他毫不客气地说。   颇黎说:看你这油头粉面,人模人样的,嘴巴怎么这么刻薄?   他说:在下风流倜傥,英俊潇洒,请你注意言辞。颇黎腹诽:贼眉鼠眼,神出鬼没。   他说:你真觉得我和你见了几次面,说了几句话,蹬鼻子上脸,以为我喜欢你呀?   颇黎说:我没觉得你喜欢我呀,反正我也知道自己没什么优点,我是你的话,瞎了眼才喜欢我自己。   哎呀,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他阴阳怪气地说。   她无所谓地说:你不乐意什么呀,难道真喜欢我?   嗤!鬼才看上你呢。他嗤笑道。   月色暗淡了些,他们在树影下喁喁私语,不觉夜静春山空。   改日,到了她的生辰,收到一方长长的木盒。启开,青花琴囊,端的一架崭新的七弦琴,依稀散发着桐油的清香。她认得落款,是曲崴送给她的礼物。仿佛她遭遇了坏事,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多疼爱她一些。琴上刻着白居易的诗句,置琴曲几上,慵坐但含情。何烦故挥弄,风弦自有声。她怔怔抚摩着,直觉心里头空落落的,一点涟漪也泛滥不起。谁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不知何谓含情。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她自认是最下。   ☆、妥协   之行有她的选择。她离开我,是我不够好之故。但我记得的之行我们是不言好坏的——题记   路上,他忽然问:吃饭没有?   她老实说:吃了一半。   韦荩言说:我没吃,一起吃吧。   一旁等着的吕婧默默地坐下来,三个人坐在馄饨摊子的桌上,寂寂无言。颇黎看吕婧有些憔悴,一时之间竟然觉得有点歉意。   三个人食不知味地吃完了,坐在进城的马车上。   吕婧试图打破沉默,然而韦荩言意兴阑珊,仿佛有些疲倦,无心闲聊,吕倩又问了他关于武功的事情,他不得不专注在问题上。   颇黎干脆侧向车窗,专注于路边的风景,漫无目的地数着柿子树,桐花树,野菊花。   忽然,吕婧拉了拉她的胳膊,说:颇黎,小师叔问你呢,下山后回家做什么?   她有点恍惚地转过头,正襟危坐,却憋不出几句话,含混地说:回家,先回去再说吧。有什么做什么。   吕婧忙打圆场:嘿,如果相中合适的人家,先成亲也好。好姻缘可遇不可求。   颇黎点点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她虽然附和着,口气却宛如谈论他人之事。   韦荩言没有追问,他的失望显而易见,作为门派中的翘楚,断然不容易接受弟子胸无大志的想法,然而他容忍了颇黎的自暴自弃。她心知肚明,没有说出心里话,岂止胸无大志,简直对练武厌倦不已,她甚至打算下山后弃学武功,转而学文。她也选择了沉默。   车内的气氛有些沉闷。   车子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这是一栋崭新气派的宅院,具体而微的大户人家,迎面而来巨大的屏风,上面双龙夺珠,硕大的龙头表情狰狞,双目暴突,爪牙锋利,一脸凶相,奢华之气逼人。   管家殷勤地将三人引入厅堂,宽敞的大厅里整整齐齐鸡翅木椅子,清一色狐皮褥子,锦屏屏开孔雀五彩洒金,梅瓶中插着满把的花枝争芳斗艳,满室珍奇,五彩缤纷,一派富丽堂皇气象。   主人欢容笑口出来,和韦荩言作揖,彼此寒暄两句,身后的侍女呈上大红大绿的礼盒,打开一看,是两枚精雕细琢的玉佩,美玉无瑕,清光流转,一青一白,颇为雅致。   呀,真美。吕婧惊叹道。   主人夸耀:那是,就是京城中,这也是上上等的。韦公子,这是送给两位小姑娘的礼物么?去年天玑派有位得意门生出师,也是位小姐,便得了两只白玉狮子作为贺礼。   颇黎暗想:出师就有白玉狮子,若是下聘,岂不是要和氏璧这样的宝贝?   韦荩言回答:这是给尊者的寿礼,并非出师礼。   主人笑着说:无妨,若是公子满意,日后多多来往。客套几句,三人本要告辞,主人极力挽留,张罗着让管家带领玩赏花园。热情得让颇黎疑心他试图给自己的千金拉红线。盛情难却,韦荩言只得同意。   花园里支着一大片太湖石,千疮百孔,门口厚厚刷着暗红暗绿的漆,门内游廊涂着五颜六色的画儿,花草树木,人物故事,不一而足,颜色虽鲜艳,笔触略显粗糙。园内设着小小的戏台,正演着柳梦梅捡到小像,旁边一栋小巧的绣楼。颇黎笑了一下,吕婧问:笑什么?   她摇摇头:没事。   她埋怨道:神神秘秘的,一定有事,快说。   管家见她们交头接耳,饶有兴趣地问:两位姑娘,觉得花园如何?   吕婧笑而不语,颇黎只好说:很好,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管家一笑:小姐是个懂戏的。颇黎摇摇头:不懂,看热闹罢了。   管家转头和韦荩言说:上回城里来了个学问极好的秀才,我们老爷请他做客,人却谦和,只说略懂一二。我看,他们这些懂行的都深藏不露。   他看了颇黎一眼,说:她平日喜欢读书,和别人不同。   管家说:读书好,现下好多人家都喜欢读过书的姑娘,到时候生的孩子聪明、文雅。颇黎有点喜欢这个管家了,他的恭维不夸大其词,而是恰到好处的暖心,让人听了心里很舒服,这么着,脸色也逐渐缓和。   因为天色已晚,三人在城中客栈住一夜。吕婧感叹道:不知何时开的,倒是很清静。颇黎也很意外它的雅致,心里纳罕韦荩言什么时候成了阔人,讲究起排场了。   吕婧和颇黎简单洗漱后点菜,颇黎让她先点,随后点了两道清淡的素菜,   小二又问:姑娘要什么茶?碧螺春,铁观音,龙井?   颇黎不假思索地说:杭白菊。   等韦荩言下楼用饭,早摆好了碗筷,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吕婧执茶壶斟满三只茶杯,豪爽地笑着说:在外头尽是喝铁观音和碧螺春,今日托了你的福,头一次喝杭白菊。你在家都喝这茶吗?   颇黎说:没有,只是小时候去京城喝过一次,还算可以。   韦荩言喝了半杯茶,说:吃饭吧。   吕婧动了筷子,说:这两道油腻腻的是我点的,那两道翠生生的是颇黎的。咱们俩一荤一素,搭配正好。   颇黎说:知道,我就是吃草的,你是吃肉的。   吕婧含笑道: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平时一语不发,关键时候谁也说不过你。颇黎笑着摇摇头,低头吃饭。   虽然菜肴精美,但是奔波了一日,胃口一般。饭后,三人坐了片刻便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  题记来自黄碧云小说的《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清宵   我希望成为一个明白事理的人——凡事都有迹可寻。她也有她的难处——题记   吕婧意外地没有来缠着她说话,想来她揣度到了什么,对她有些小心翼翼,不像素日言笑无忌,暗暗有些如履薄冰。她也看得出来韦荩言今日格外容忍又似在压抑着心情,心绪不佳,便也小心翼翼起来。   颇黎不自在,一时之间,不知谁错了,只能将错就错,揣着明白装糊涂。   她在房中坐了一会儿,出门散步消食。门外花下蹲着一只细条条的小猫,四蹄踏雪,悠闲自在趴着纳凉,颇黎蹲下来,抚摸了几下它的脊背,那猫不抗拒,也不与她亲昵,任她抚摸了一回,很有点牛虚白的傲气和随性。   等她回来,韦荩言唤住她:过来,替我写几个字。   颇黎的字不算好看,但他既然认定了,她不好推辞,便进了他的房间。   天色已晚,房中燃着一盏孤灯,橘色的灯光融融,散发着淡淡的暖意。   他指着纸笔和她说:寿礼要写贺词,你写我的那份。   颇黎摩挲了一下那张大红洒金笺,说:我还是拟个草稿,贺词终归送礼人亲自写才好。   他颔首:随你。   她拣了一张空白的纸,望了望如水般空明清澈的玉石,终归觉得它们过于通透灵秀,不够古朴刚健,不太适合威严的掌门,然而又是极美的珍宝,无话可说,执笔落字,写了两句李贺的诗:暗佩清臣敲水玉,渡海蛾眉牵白鹿。递给他过目。   韦荩言微微蹙眉,颇黎认为过于生僻,说:算了,换一句,这有些拗口。   他说:不用,心意传达即可。她办完了差事,顺手将玉佩小心放回礼盒,合上盖子,又收拾桌面,叠好多余的纸张,摆好笔墨和红纸,等他书写。   他不急着提笔,却说:今日寿礼拿出来的时候,你好像不是很喜欢它们。   颇黎摇摇头,说:不,我很喜欢,但是它们很贵重,我怕磕磕碰碰坏了品相。   你若收到这样的礼物,会不会满意?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我如果是掌门,自然十分高兴。她回答。   韦荩言纠正:我并非要你揣测掌门的心情,我只是问你自己的看法。   我吗?我不想收。这样贵重的玉佩,除了收在箱底,偶尔玩赏,也没太大用途,可惜了。她回答。   哦。他淡淡地说。摊开信笺,开始誊写贺词。   颇黎明白他是没话找话,不禁觉得可怜,他们以往不需言语亦怡然自得,如今竟然连沉默都可畏了。   她看灯光晕染着他沉静的面容,忽然心里有点歉意。她何尝不知道是命运弄人,并非人心易变。安静的时刻,她想起自己还没见过牛虚白的诗句,直觉认为他应该写得一笔好字,没准还是王羲之的风格。   韦荩言搁笔之时,却见她出神,置若罔闻。她背着灯光,脸庞沉静而昏暗。她没有注视他的习惯,和活泼开朗的吕婧截然不同,像是安静的影子,连表情都是小心翼翼的。师父已经不止一次暗示他尽快收入室弟子,吕婧尽心尽力,他何尝不知道个中原因,只是真正面对之时,他难以启齿,没想到即便逃避,也无法避免渐行渐远。   半晌,颇黎回过神,见他放下笔,墨迹已干,当他也在思忖别的事,顺手收拾笔墨。   韦荩言缓缓地说说:还有不到一年,你就要下山了,以后,还是莫要荒废武功,辜负天玑派多年的教导。他低沉的话语在静夜中格外清晰,透露着若有若无的酸涩。   颇黎心生伤感,也幸而他没有说些翅膀硬了要飞走,或者一刻不肯多待的气话,笑了笑,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师父有师父的远大前程,我有自己的小日子,不必强求时时刻刻在一处,他日师父要是去了我家乡,我必定盛情款待。再说我也只是回乡而已,又不是叛逃魔教,不必如此。   你真的长大了。他叹息道。   颇黎经历了不少酸楚和委屈,此刻却毫无心绪与他倾诉,只是默默坐着。   韦荩言又说:近来门派中人来人往,龙蛇混杂,你还是小心与人往来。   好。她简单回答,带些许感激地笑笑,和他告退。 作者有话要说:  题记来自黄碧云小说《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收徒   人家失恋呼天抢地,我只是觉得再平静没有,心如宋明山水,夜来在暗夜里听昆曲,时常踩着自己细碎的脚步声,寂寞如影。抱着我自己,说:“我还有这个。”咬着唇,道:“不要流泪.不要埋怨。”——题记   回去不多久,某日,劳师伯喜气盈腮地领着一个小姑娘来见韦荩言,说是某位同门的爱女,根骨极佳,家学深厚,想投入门下当入室弟子。小姑娘乖巧伶俐地同他问好。   颇黎见有客,麻利地端茶倒水,小姑娘只淡淡扫了她几眼,同身旁的吕婧相见恨晚,侃侃而谈。颇黎懒得自讨没趣,趁人不备出去了。   过了两天,在路上被劳师伯叫住,上下打量,问:你就是程颇黎?   她回答:是。见过师伯。   他说:看你跟了荩言好几年,想来有过人之处。她把头一低,不说话。刚好吕婧的师父经过,劳师伯撇下她,忍不住抱怨:唉,你说,好好一个孩子,荩言怎么拒绝得这么干脆?人家的双亲都是看着他长大的,真没想到,他……摇头叹息不迭。   吕婧的师父说:这要看缘分,有的人就是不喜欢太活泼的徒弟,再说长辈的儿女,不好多管束呢,我看他也是不想日后为难。是不是,小丫头?   颇黎咬了咬嘴唇,还是不语。   她懂得什么?劳师伯不屑地哼了一声,打发走了颇黎。   她前脚进了屋子,韦荩言和吕婧后脚跟了进来,颇黎自觉去倒茶,他却说:我有话问你。   吕婧忙接手她的活计。韦荩言过问她练功的进展,又说:冰心诀练好,我回来要考你。   好。她简单地回应。大约他看不得她太闲了。   韦荩言又说:你在门派中时日不多了,能学多少就学多少罢。多学武功总不是坏事。   谢师父。她说。   这时,吕婧的茶泡好了,颇黎斟了一盏,抹去水渍,递到韦荩言面前。茶水刚开,很烫手,在家里,她从来不摸滚烫的茶杯,在门派中才勉强忍受着灼热,心想:还是招个小师弟服侍的好,皮粗肉厚,师妹细皮嫩肉的,受不得。   他看她若有若无怠慢的神色,心里不太舒服,待要责问,又见热茶呈上,温热细腻的瓷杯熨帖着他的掌心,那不平之气略略平复,又闭口不谈了。颇黎没和他对视,不曾琢磨他的心思,她添了茶水,顺便摆好了椅子,看无事可做,带上门退了出去。   过了许久,吕婧踌躇着说:小师叔,晚上的寿宴,是不是叫上颇黎一起去的好?   韦荩言摆了摆手,说:她向来不喜欢热闹场面,算了。   晚上,他独自赴宴,迎面看见锦衣玉带的夏侯丰笑吟吟迎上来打招呼,韦荩言不得不应付他几句。   等他同掌门贺寿完毕,刚好有要事禀报,他出来透气,却感觉到暗中有人,扫视四下,樱桃花影下影影绰绰坐着一人。   他低头避开花枝,斑驳灯影笼着一名素昧平生的少年,不禁问:你是何人?   少年一笑:看来这位是本门的师叔了,失敬失敬。饶是如此,他神色傲慢,只是敷衍地拱一拱手。   你也是本门弟子?他询问,见到他随意佩戴着挂饰,露出一角而已,才稍稍放心。   他又问少年:你为何不进去?   少年笑了笑:热闹是他们的,与我何干?   他不以为忤逆,反而有些感同身受,说:然而有些时身不由己。   少年说:幸好曲意奉承不是我身不由己之事。   韦荩言继续说:有人或许和你想法一致。   少年低头笑了笑:那么,看来他是不要前途了。   韦荩言模棱两可地说:大约是吧。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说:无名小卒,不足挂齿。起身踏月飘然而去。   云破月来花弄影。   韦荩言回到宴席上,推杯换盏中,忽然看到对面有个陌生的女孩子,似乎特意打量了他一眼,撇过目光。他不知今日为何如此受人瞩目。   这时候,掌门夫人微笑着招呼他:荩言,你今日怎么如此安静?   他恭敬地上前,聆听教诲。   掌门夫人说:平日不声不响,倒是写得好诗,我都不知你何时有了这样的爱好,怕是忽然开窍了,一下子文绉绉了。他窘得满面绯红,说不出话来。   掌门慈爱地笑着说:不露一手,你还以为我的弟子都是舞刀弄枪的莽夫。微微笑着望他,亦很满意。   众人知道他是掌门的爱徒,等宴席散了,少不得上来相见。   一日,颇黎在房内看书,忽然有人敲门,她喊了一声请进,探出来一张眼熟的面孔,笑嘻嘻地说:师姐,我想和你说一会儿话。   她想起是上回有意拜师的小师妹,说:好,进来吧。   小师妹说:师姐,我回去想了很久,又和家里商量了,感觉自己天分有限,还是配不上太出类拔萃的师父,所以决定选别的师父。   颇黎点点头,说:也好。   小师妹顿了一下,说:其实,我前天碰到韦荩言师父,他还认出我了。唉,那个时候,我觉得真是太对不起他了。   颇黎安慰她说:别放在心上,你就想,长痛不如短痛,他会理解你的。真的吗?   他,会不会怪我食言?小师妹依旧有点儿担心。   颇黎说:没事,你当时只是想来了解了解,并非一锤定音,是吧?   她听了,笑了笑,说:唉,师姐,我其实挺舍不得你的,感觉我们俩特别投缘。   颇黎笑了,说:有什么关系,你有事,尽管找我,大家好歹是同门,翻不出五指山去。两人谈笑一会方散了。 作者有话要说:  题记来自黄碧云小说《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诘难   离别将近,无论是分身乏术的韦荩言,还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牛虚白,亦或是朝夕相处的曾晓和常林,她清晰感受到,他们即将抽离出自己的人生轨迹,然而未来,依旧是茫然的。似乎她先彻底送走过去,才能看清将来的轮廓。结业考核在即,幸亏韦荩言提前交接清楚她的职责,她乐得清闲,回去温习功课。   午后,练功疲倦的她到外头散步,却见残破的石凳上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微微动静着,她凑近一看,原来是牛虚白的白貂,许久不见,竟然长大了许多,她发现素来爱洁的它身躯上皮毛凌乱,印着古怪的痕迹,看起来颜色略深,脚下沾染了泥土,神色恹恹,她悄悄仔细察看,发现它没有受伤,这才稍稍放心。   她等了一会儿,始终没等到牛虚白现身,心里疑惑,偷偷携白貂爬到树上,放在枝干上,绿叶掩映着它,想来不会轻易被人发现。   她到后山扫落叶,蓦地,一颗松果滚落,滴溜溜砸下又弹起,她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发现松果乍一看和荔枝有点像。   有次,牛虚白站在高处,故意用荔枝扔向她的脑袋,冷不丁一下子,惊痛,冰凉,让人忍不住一哆嗦。想到这些小事,她不禁有点郁闷,莫名牵挂。   这夜,久久不能入睡。一腔前所未有的不安充斥着胸臆,她怔怔望着如银的月色,冥冥中,感觉到神秘的力量催促她起身追随。她披衣而起,轻轻掩上木门,离开了卧房。   空明的庭院,看起来是那么陌生,树影姗姗,耳边隐约听到深沉的叹息声,她被那莫名的伤怀牵动,环顾四周,清清楚楚,不见人的影踪。风声细细,似有无限凄凉的情愫待倾吐,却又化为幽幽的叹惋。她静静待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回去了。   次日,她翻到一本借了月余的旧书,闲来无事,便还书去。   她熟门熟路,便走了人少走的一条捷径,不料听到短促的呼喊,戛然而止,紧接着噼噼啪啪击打的声音,心里扑通扑通直跳,门派中向来没有责打弟子的先例,她心生狐疑,又十分踌躇,生怕自己多管闲事,惹来尴尬。咬牙要走,听得那声音越发响亮,仿佛越大越狠,她怕真的出事,不知不觉真的凑近,清清楚楚看见劳师伯拿着竹板狠狠打着汪师弟的后背,不由得纳罕,他们怎么了?   劳师叔忽然粗声粗气地说:你以为,是我的儿子就为所欲为?若是叫嚷出去,你这个魔教余孽——   颇黎听了这一句,吓唬得面红耳赤,如遭雷击,慌忙扭身要跑,不想腰上的钥匙甩在门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嚯啦,门开了,谁?!站住?!她盼着对方别发现自己,无论他如何嚷叫,皆拔腿飞奔。   回到住处,她想起触目惊心的一幕,捂着嘴,吓得双泪直流,六神无主,两腿发软。她没听说劳师叔娶亲,遑论子嗣,哪知道他不声不响弄出个魔教出身的私生子,眼下他位高权重,必然死死掩盖这桩丑闻,颇黎想起他的手段,吓得浑身发抖。   她左思右想,已经毫无头绪,又不得不守口如瓶,惶惶不可终日。   第二日,门派忽然要求召集一般弟子集训,而且迅速调整了宿舍,单人单间,且都和不相识的弟子相邻。   三天后,负责课业的同窗葛瑞雪问她:你的文书在哪?   文书由师父考核徒弟功夫后亲自书写,交给掌事过目,作为平日评判参考。颇黎特地在韦荩言外出前拿到了文书,按时上交了。她说:我五天前已经交给你了。   是么?我怎么没有找到?葛瑞雪不快地反问。   我确实已经交上去了,至于为什么找不到,我也不知道。她有点儿迷惑,但笃定自己的记忆没错。   这时,金铃走过来,和葛瑞雪咬了一会儿耳朵,两人吃吃笑着,接着阴阳怪气地说:看你平日还是不错的一般弟子,也这样不老实,说起谎来面不改色。颇黎气得面色通红,却百口莫辩。   乾字坛的一般弟子练功,颇黎本来和两三个女孩子说得上话,结果今日女孩子们都对她不理不睬,偶尔有人偷偷打量她几眼,又转过头去。颇黎见她们围着葛瑞雪,心知不好,等她不在,终于有个大胆的女孩子过来,说:我以后不能和你说话了,要不瑞雪不高兴。   她说不出话来,强装镇定地说:好,我明白了。接下来,凡是有女孩子同她说话,葛瑞雪都一脸假笑地过来将人支走,一边用颇为恶毒的眼神瞟着她。   她忍耐了许多天,实在熬不住,跑到后山,大口大口喘着气。听到有人窃窃私语。   她心想,偌大的武林正派,怎么尽窝藏奸邪小人?不屑地要走开,却听人说:这几天,我好歹没让她有和人开口说话的机会,当是没有泄露。她惊觉在谈论自己,心想敌在明我在暗,不听白不听,于是凑过去,果然,见到劳师伯和葛瑞雪。   劳师伯点头拈须:很好,你务必牢牢封住她的嘴,给她点颜色看看,免得她在外造谣生事,信口开河。   葛瑞雪恭敬地回答:弟子明白。我看她隐忍着这么多天,颇有些气性,不如师伯再敲打敲打。   颇黎听得热血上涌,双臂发软,腾地冲出去,惊得两人惊慌失色。葛瑞雪忙闭口,目光闪烁地望着劳师伯。他挥退了她,颇黎满腹酸苦,本要痛诉一番,但见他转脸轻蔑地望着她,冷笑道:看来你比上次长进了不少,似乎以为这样我会受到你的要挟。   她原本十分愤恨,此刻却忽然冷静,仿佛看透了他的卑劣本色,目光转冷,始终未说一句恶言,拂袖而去。   两天后,他们接受考验,需要越过白鹤峰,白鹤峰十分陡峭,即便是入室弟子攀登也非常吃力,加上道路未完全开凿,常常有落石,阴雨天气视为门派禁地。颇黎不知监考的劳师伯用心何在,她刻意紧跟别的弟子,既不出头,也不落于人后。等所有的女弟子半途而废,她还在吃力地跟着攀登,宁可不看那些畏葸的面孔。   再往上,甚至有男弟子坐在石梯上掩面痛哭。   颇黎一步步前进,在经过同门之时未做停留,她也胆小,害怕,连走回头路的勇气都没有,纵然手指布满了细小的伤痕,隐隐见血。粗粝的石壁摩擦着膝盖,几乎磨破了裤子。然而,然而,她不能停。   十余位门徒艰难跋涉。这时候,劳师伯站在平台上,目光凌厉,居高临下,责骂道:怎么了?平安无事还爬不上来?若是埋伏着魔教妖人,你们岂不是全军覆没!程颇黎!她浑身一震。   劳师伯继续说:你师父可是掌门的得意门生,他平时怎么教你的?只有这点本事么?看来,一代不如一代。众人纷纷注目她,她咬紧了嘴唇,羞愤欲死。说罢,劳师伯拂袖而去。   ☆、独行   同门垂头丧气,颇黎硬着心肠,继续前行。身后有人忍不住议论,却没人出口阻拦。   日薄西山,天色昏暗,山风渐冷。她踽踽独行,攀登宛如刀刃般的山壁。   隐隐看见顶上窜动着一只活物,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黑蝙蝠,似乎受了伤,但看不到血迹,无助地在地上扑腾。她从来没有细细看过这种昼伏夜出的动物,它们神秘莫测,还有吸血传言。然而眼下这只小兽,长相颇似小鼠,口中隐隐露出小小的尖牙,急促开闭,鼓鼓的肚子也不断起伏,一对肉翅摊开,不断震颤,一点凶悍也没有。   颇黎怜惜地看看它,设法捡来一根树枝,挑着它放到草丛中,免得行人踩踏。至于它能不能活下去,看造化吧。毕竟,它天生天养,不是供人豢养的宠物。   当她胼手胝足地抵达顶峰,一览无遗,□□的巨石上,反射着幽幽的蓝光。   清风拂面,冷,却清爽。峰顶见证日月星辰行其纪,寒暑交替,四季更迭。苍穹如同巨大的帐篷,缀满珠宝般的明星,无比璀璨。群山只留下黑魆魆的阴影,仿佛一个个沉默强壮的巨人,环绕四周拱卫。   她心里有点害怕,然而竦峙的孤峰宛如手掌稳稳托着渺小的身躯,令她心安。没有楼阁,没有凉亭,甚至没有一条供人休憩的石凳,保持着原来的姿态,丝毫没有人留下的痕迹,不由得有些荒凉。然而这份荒凉,超脱了足下人世间苦苦煎熬的烦恼,无上清凉。   山顶的景色如何?漫不经心的话语飘来。   沉浸在原始气氛中的她如梦初醒,呆呆看着人一步一步靠近,怔怔地开口:师父。   星光比不上月光皎洁,好在他打了灯笼,半边脸和襟前映着淡金色的光,然而其余部分显得格外幽暗,似乎和岩石荒草同色,复杂的光影交错,颇黎竟然有点迟疑,如梦如幻,一时间不能笃定。   她蓦然有点鼻酸,哽咽着说不出话。心中的委屈在见到他之后汹涌澎湃,按捺不住。   好在他没有勉强她多说话,而是转过身略带叹息着说:你这次闯祸还能等到我来,下次,怕是不能了。她知道是说分别之后,她须得一个人照顾自己,不禁酸悲和不舍。她此刻格外软弱。   他又说:你走后面,我照亮道路。   他们相伴无言,一前一后,不知多久,一步一步,下了凌云峰。   下山一刻,乾字坛的众人团团围上来,劳师伯忧心忡忡地问:人找到了?唉——   吕婧在旁边望着她,目光很是忧愁。   吕婧的师父打圆场:好了,好了,小姑娘看来吃了不少苦头,先回去休息吧。说罢,揽着她的肩膀带离了此处。   走开不远,许久未见的姜宛红师姐几步迎上来截住,如释重负地说:师妹——摸了摸她的脸,心疼地说:这小脸都冻得通红的,又没穿什么衣裳,别是冻得生病了。还是我带你回去吧。   曾晓和常林也围上来安慰,颇黎嘶哑着嗓子说:你们快回去吧,这么晚了。   曾晓说:没事,我给你煮了饭,放在自己的房间里,今晚大家一起住。   大家一起吃了曾晓下的面条,一边说些玩笑话逗趣。   常林放下筷子,感慨道:所以呢,生死存亡,还是自己的师父靠得住。   曾晓点点头,说:是啊,我们也想去接你,一下子被人拦住了,说闲杂人等不能入山。家里人隔得远,能指的上的的确也就师父了。   常林又说:这种时候,万一他出不了力,要他何用?拜师父还不如拜庙里的菩萨呢。师父,就应该为徒弟赴汤蹈火。   颇黎说:别这样,我也没赴汤蹈火来回报。   常林挑了挑眉:天地君亲师,他要不能像前面四位那样护得住你,拜他作甚?   姜宛红师姐为难地说:师妹,我们做师父的,也是凡胎肉眼,既没有通天本事,又不手握大权,你的要求难满足啊。   常林诚恳地安慰:师姐,你可以做别人的再生父母。   曾晓噗嗤一笑,说:那你的师父就是这样的,再生父母?   常林咂咂嘴,中肯地说:姑且算是后爹吧。   在她们的陪伴下,颇黎的心情逐渐开朗。   考核尘埃落定,有惊无险。虽然劳师伯给的都是堪堪及格的评语,但好歹算是通过,皆大欢喜。颇黎下山第二日决定找韦荩言道歉和道谢,结果听说他接到掌门的密令,行色匆匆,趁夜离开了天玑派。颇黎不禁惆怅,恐怕连正式的告别都希望渺茫了。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作者有话要说:  内容提要来自大明宫词的台词“然而那个夜晚,却是我们抑郁伤感的恋情最终的狂欢,最后一次丰盛的晚宴”,容易引起误解,故不为题记。   ☆、永诀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是鱼与飞鸟的距离   一个在天   一个却深潜海底——题记   同窗陆陆续续开始整理行礼。这日,颇黎和曾晓一起买东西回来,见门口站着个人,听见她们的脚步声,转过身,面无表情地说:程师姐,请你马上回乾字坛一趟。   马上?颇黎和曾晓面面相觑。   她认得这是汪师弟,心里想起自己窥破的隐私,怕曾晓窥出端倪,牵连她,匆忙和她道别,跟着他走了。   等她到了乾字坛外面,有些不寒而栗,忍住不问汪师弟,她更害怕他。   到了门口,低着头的吕婧忽然抬眼,饱含深意地与她对视,面色前所未有的沉重。然而亦是沉默。颇黎一时间不敢同她打招呼。   进了走廊,静悄悄一片,清晰可闻自己的脚步声,如同孤寂的独舞。窗下站着一身雪色的夏侯丰,他微微垂下眼,收敛起常见的微笑,表情似乎十分怜悯。她心跳得厉害。   进了房间,她看到了劳师伯、吕婧的师父,所有乾字坛有名望之人都在,皆是一脸肃穆,座中的银发老者面生,却有点熟悉。她惴惴不安地行了礼。   劳师伯开口:程颇黎,今日召见你,有重要的事情。   她屏住呼吸。他继续说:第一,你师父不幸亡故了。   她顿时面无血色,失声道:不,不可能!我,我,师父,十天前还出现在我面前!   劳师伯沉声道:荩言十天前奉命抵挡魔教进攻,中了他们的圈套,伤重……不治。   老者一字一句,说道:三天前,同门护送他最后一程,回到七星镇,入土为安。   颇黎模模糊糊意识到他的身份,心在颤抖,涌出眼泪,这才相信了他们的话,想起十天前他还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同自己说话,怎么忽然之间阴阳两隔?热突突的活人死了,怎能不如遭雷击?她想起年幼时某位邻居爷爷去世,宛如梦幻般消失。而韦荩言的音容笑貌,刻骨铭心,他还这么年轻,人生排得满满的,功成名就,结婚生子,名满天下,可是,可是——生生切断的滋味,痛不欲生。不久前还和她说话,生气,倏忽沉入幽深的地府,再也不能相见。   不知过了多久,劳师伯说:本来,你应该以弟子的身份守丧,然而,荩言的死,和你有莫大的关系。   他看了一眼吕婧的师父。她点了一下头,说:唉,本来荩言受了内伤,在门派闭关养伤。我们为了让他安心,一直秘而不宣他的行踪。那日,你擅自攀爬凌云峰,消息又走漏了,他听到了,十分担心,带伤去寻找你,怕掌门责罚,谎称自己已经痊愈,于是再次去探查魔教,不料——不料深陷险境,他又重伤未愈,败于妖人之手。不必多说了。   掌门出言制止,凝视她,说,程颇黎,你的无心之失害了自己师父,亲者痛,仇者快,你可知魔教猖狂,年年侵扰无辜子民,凭着我们天玑派时时刻刻拼死抵抗,方才让武林太平,不仅是一方百姓平安,而是举国安居乐业。这些,哪怕是你们一般弟子如何得知?荩言自小由我教养,忠厚诚恳,本想看着他成家立业,护苍生子民,谁知英年早逝……你虽无心,却令我白发人送黑发人,痛失至亲。   颇黎忍不住落泪,万般悔恨,听着这字字句句皆是泣血。   掌门顿了顿,压抑住内心的悲恸,说:你,毕竟是门派弟子,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不想通知官府,毁你半生。但是,亦不能姑息此事,我已决定,废去你的武功,翌日,逐出师门,不再是我门派中的弟子。你,可认罪?她自知满身罪孽,含泪应允。   吕婧送她出去,眼睛红红的,低声说:小师叔,是掌门的孙子。   等她回到了寝室,独自收拾行李。   曾晓过来,吃惊道:这么着急,铺盖都收起来了,不是五天后才走吗?   颇黎扑在被子上号啕大哭,吓得曾晓手足无措,忙柔声安慰:怎么了,发生了事情?别憋在心里,别难过了。   颇黎越想越难过,心如刀割,哭得两眼都肿了,双肩颤抖,不胜凄恋。曾晓递给她帕子,拍了拍她的肩膀。颇黎待要说出原委,又在吐出口的瞬间心潮澎湃,越发心痛。   曾晓安慰一番,出门去了。过了一阵子,她领着常林进来。常林搭着她的肩膀说:别哭,这不怨你,不是你的错。我们都听说了。谁何尝想发生这样的意外,不过是巧合罢了。怎么能怪你呢?   颇黎哭道:可是——可是,如果我不任性,忍着点,就没事了。   唉——她长长叹了口气,说,我只能说,造化弄人罢。   曾晓沉默了片刻,说:是不是明天就要下山?我俩不睡了,帮你收拾行李。   常林也说:既然如此,我们帮你,有事你尽管说,要是来不及回家,我在城里有房子给你住。   颇黎摇摇头,说:我想尽快离开。三人忙了一夜,终于打点好了行装。   分别前,颇黎对曾晓说:师父一定怨我,我也没脸去见他,请你帮忙,若是经过七星镇,帮我给他上一炷香。我,回家,会请人年年为他做功德。   曾晓答应了,说:好,我记住了。你一路小心。   常林说:平安到家,给我们报信。有缘到京城记得找我。   她一路颠簸,迷茫中回到了故乡。父母不知发生了何事,一见面,母亲搂着女儿,心疼地说:乖乖,总算回到我们身边了。   父亲笑着说:进去说话,大街上,让女儿给人看笑话了。   哥哥也笑吟吟过来拍她的肩膀。一家人进了大厅,颇黎一坐下,眼泪扑簌簌掉下来,说:我、我犯了大错。说罢,断断续续说了事情的前后。一家人沉浸在无比震惊和伤痛中。   母亲搂着女儿,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宽慰道:别担心,到家了,爹娘给你出主意。   哥哥啜饮了苦涩的茶水,目光也充满了担忧。父亲沉吟半晌,缓缓开口:既是无心之失,你无需过分自责。我相信自己的女儿,不是有心害人的凶手,一定有别人不知道的原因。   哥哥点点头,放下茶盏,说:妹妹从小都很听话规矩,被人欺负也从未想过伤害报复,我们最清楚不过。   母亲抚摸颇黎的头,说:说吧,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颇黎又是感动,又是满腹辛酸,抽抽噎噎,断断续续说了登山的前因后果,但隐瞒了偷听到的劳师伯的秘密。   哥哥皱眉道:实在是欺人太甚!有头有脸的门派都是这样刁难弟子的么?   父亲摆了摆手,说:这事,我们始终有错在先,不要再与人无谓争论。你师父英年早逝,确实令人痛心。再者,掌门出面说明,并且没有通报官府,我虽然不知江湖人处理规矩,但是应该是不想声张此事,恐怕他们也清楚缘故,不是全然无辜。无论如何,这事,到此为止。颇黎,我也有事要告诉你,本想过了年再说,但看来,我们要立刻搬家了,搬去京城。   母亲爱怜地说:三年前已经有了眉目,但不想让你分心,一直未说。这次,你的叔伯大力提携,你兄长又考取了功名,实在不便在此长住。我们搬去后,你兄长的婚事也会定下。   京城?那么……邺城?她问。   父亲纠正道:是林邑国的都城。你忘了,我们祖祖辈辈都是林邑的望族。   颇黎发现一旦回家,不自觉地远离过往,迅速切断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故土骤然变成他乡。   母亲嗔怪地瞪了父亲一眼,说:不舍得的话,常回来看看也是可以的,你长大了,可以一个人回这里看外祖母和舅舅。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   阖家团圆之时,她悄悄跑到庭院中,不知不觉明月千里,海蓝的苍穹镶着一片晶莹的白月。桂花馥郁的香气一阵阵泛起,暌违已久的气息。虫声新透绿窗纱,秋虫唧唧,只是在些微的凉意中,有点儿凄清。   一切似乎很遥远了。   ☆、出行   我是一只飞鸟,也只是个孩子。我一直美丽而刻板,偏执而极端,我也是个寂寞的孩子,我也需要有一双真诚的眼睛来哭泣。那尾鱼儿会给我带来一切美好,我相信。因为我爱它。我也知道,它落寞而忧伤的眼里有我。它落寞而忧伤的眼里有我,它的湖水里也有我,我的倒影就是证明,不是吗   ——卷首语   允淑!允淑——母亲带着侍女进来,吩咐道,你多带些衣裳,脂粉呢?对了,刚打的首饰,统统带去。翠竹,你查查箱子里的伞和扇子齐不齐全?   允淑惊道:娘亲,轻装上阵啊,这么多行李,人家还以为是陪嫁。我不过出去走走,盘缠够了就行。   母亲耳提面命:出去走走?你以为行走江湖呢,你可是和自己的未来相公同游,在外人眼里,你不光是程家的小姐,还是夏侯家的夫人,哪能不带足行头?当年你回家,本来好好的能说人家了,偏生你爹爹好面子,非要送你去上山学艺,一来二去,十八了才出师。一连五六家嫌你武功太高,知难而退。如今,好不容易碰上合适的人家,还不赶紧拾掇拾掇,打起精神来收服。   哥哥进来,不平道:娘,夏侯家虽然和皇家沾亲带故,但我们家也差不到哪里去。您成天教妹妹伏低做小,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万一妹子过了门,受气怎么办?再者说,允淑的师门,可是堂堂的洞庭府,天下闻名,放眼整个林邑国,有几个姑娘比得上?   母亲道:倒是会说话,我问问你,怎么没给你的宝贝妹妹找个如意郎君?   哥哥说:咳,那些不入流的,哪里入我的眼!   允淑说:夏侯烟可是你的同门,都是荔山书院出来的,你怎么说?   哥哥翻了个白眼:那不就是个鬼地方吗!要不是他后来出去了,还不是和你哥一样的货色!母女俩看他不惜自贬身价来讽刺别人,乐不可支。   等她梳妆完毕,和母亲来到厅堂,拜别父亲。父亲颔首,嘱咐道:出门在外,万事小心,别给人家添麻烦,懂事些。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学会照顾自己,也要给他人分忧。说着,拉着她的手,又说:以后,要是嫁人了,多体贴自己的夫君,不要任性。该嘱咐的,你娘应该都说了。说罢,问了行装准备如何,派管家送出门去。   母亲依依不舍地理着爱女的衣襟,摸了摸她的额头,直送到门外才散。   哥哥送她到了桃叶渡,问:真不要我送上船?允淑推他,说:不要不要,鬼知道你会不会信口开河,到时候坏事。   哥哥摇头叹气:还没出嫁呢,你都急着把自己泼出去了。说罢,又啰唆银子够不够,等她跺脚赶人,才真个走了。   允淑深吸口气,拿出镜子来理理云鬓,看妆容尚好,学着窈窕淑女的模样略略扭捏地走上渡头。   今日得来不易。没下山,便有媒人牵线,结识了夏侯烟,一月一度鱼来雁往,也见过三五次面,不说不满意,也没感觉特别满意,家里拿不定主意,毕竟夏侯家皇亲国戚,程家矮了一头,然允淑是名门正派的入室弟子,放眼林邑国,屈指可数,大概也是夏侯家不能拒绝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两人不咸不淡的往来持续了一年有余,在阖家几乎耐心耗尽的时刻,元宵节当日,夏侯烟亲自来提亲。不巧两月后,他的祖父去世,需等守丧结束方能完婚。尽管有些不如意,但是程家还是乐见女儿觅得良缘。   允淑定了定心神,远远望见柳堤上眼熟的身影走近,赶紧满脸堆笑,等着对方靠近。出于意料,夏侯烟没有穿着常服,而是官服,他的语气中带点歉意解释:为了不误行程,没来得及更衣。   她略略矜持地笑笑,算是谅解他的匆忙。心里有点尴尬,虽然没有花枝招展,但是通身绫罗,游春仕女装束,还装模作样打着一柄陈记紫竹伞。若是换成平日远游的装扮,一文一武,更加相称。同时暗自庆幸哥哥没有跟来,若是他看见了,一定聒噪不停。   不过,心底里,她更喜欢看他一身朝服,英挺利落,又气质沉稳。   他们寒暄几句后,船家招呼上船,允淑特地款蹙湘裙,蹑着碎步紧跟夏侯烟。   她这才知道他竟然包下了一整艘游船,不过,他又说:这次,到了江夏,要载我的兄长和友人一程,希望你不要介意。   她忙微笑摇头:无妨,请你自便。人多些也热闹。   她本想借难得的机会独处,两人能够亲密些,平日以未婚夫妻相处,人前时时拘束,难得相对片刻,总是要先按照双亲嘱咐嘘寒问暖,再摆足善解人意的姿态听他说些自己毫无兴趣的公事,自在时光寥寥无几。她也想说几句俏皮话,同他撒撒娇。奈何这回另有安排,但是,既然来的是他的亲人,说不定是想促使她早日融入夏侯家和他的生活,也是好事。   夏侯烟又说:我母亲看中了蕙心阁的婚服,不知你意下如何?   允淑忙不迭说:好,我听说它家的手艺一流,最近正巧我家邻居成亲,便是定了蕙心阁的嫁衣,显得稳重,端庄。   她忍不住腹诽,针线虽然上乘,然而颜色都老气横秋,穿上身跟冥婚差不多。她们母女俩私底下笑了足足三天。笑完了,母亲拧了拧她的嘴,说:你在夏侯烟面前万万不能露馅,这些荒诞不经的话,统统吞到肚子里,我就怕你得意忘形,露出这副嘴脸,把人的下巴都吓掉了。   他似乎满意她的回答,又过问了几句闲事。一夜无事。   ☆、同伴   翌日,允淑早早醒来,翠竹忙着梳妆打扮,挑挑拣拣衣裳,她有了主意,说:别像昨日那般,换件庄重的。   丫鬟依她的命令行事,钗环也戴了素雅的银器,只簪了一朵胭脂色绢花,增添了一抹亮色。打扮停当,翠竹犹豫道:小姐,会不会太朴素了?不如换上夫人给的间色裙,那裙子更鲜艳。   允淑按了按花钿,说:别,我最不喜欢它,大红大绿,闪得我头疼。   翠竹没法,给她裹上印花薄纱帔子,刚好有侍女来请,说夏侯烟的哥哥和朋友已经到了,请她移步江畔的琉璃小筑一叙。   侍女领着她上岸,却见一栋别致的水榭掩映在芦苇中,刚低头从竹帘下走进,便听有人笑着说:弟妹总算来了。   她猜出是谁,几乎脱口而出:久仰久仰。登时忍住,不紧不慢行了礼。   除了夏侯烟,屋内有两名客人,一位锦衣男子,长相和夏侯烟有几分相似,和颜悦色,应该是夏侯烟的哥哥夏侯丰,不似他不苟言笑,另外一位是红妆倩女,年纪同她相仿,含笑道:我是他们的老朋友,名叫华音音,见过程姑娘。   允淑打过招呼,暗自打量对方的装扮,不由得有点儿后悔没有戴翠玉金钗,她以为夏侯烟爱好庄重淑女,特意去除了华丽的饰物,现在看女客丰容靓饰,自己淡施脂粉,显得单薄,不觉气势弱了下来。   夏侯丰照例拿婚事调侃了几句,顺便询问两人好事准备如何,允淑熟门熟路温柔娴淑地表示全凭安排,而夏侯烟向来寡言,两句带过。   夏侯丰又说:听说琴鼓山风景秀丽,湖光山色,闻名天下,我和音音决定游玩,不知你们是否同游?   夏侯烟不置可否,望了望允淑,她马上回答:好,我也想见识见识琴鼓山的风光。   夏侯丰含笑道:弟妹出身名门正派,想来没少游览名山大川,不知琴鼓山入不入你的法眼。   允淑谦虚道:我不过井底之蛙罢了,其实没去过多少地方。兄弟俩谈起别的人事,华音音时不时插上两句,相谈甚欢,她不晓得当中典故,实在无聊,然一直维持得体的笑容,不露一点倦色。   上菜之前,夏侯烟格外嘱咐,说:菜色切勿辛辣油腻,我们当中有人口味清淡。允淑知道他在照顾自己,心里一暖。夏侯丰和华音音会心一笑。   夏侯烟确实表现不错,他不会说甜言蜜语,但关心她的喜好。尽管,一开始,她的家人介意他不够热情,但很快释怀于他的礼数周到。父亲还说,出身好的男子讲究喜怒不形于色,须得用心感受。   她很珍惜这段缘分,一直以礼相待,生怕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小心翼翼维持着适当的距离,不敢掉以轻心。但他的态度始终如一,不过分亲昵,也不见疏远,允淑捉摸不透他的个性到底是冷静自持还是自己不足以打动他。当然,她不强求他对自己情根深种,己所不能,勿施于人。彼此的情谊足以相濡以沫即可。   无论如何,这个时刻,需要那么一个人填补心情的空白。不同于亲情和友情,是更亲密的关系,交付更细腻的心情,或者释放自己别样的心情,否则,人生太过于寂寞。因此,她甚为感念,纵然风景万千,但是肯为她驻足的只有他一人,不胜感激。红尘万丈,芸芸众生,她平凡无奇,获一人青睐,何其有幸。   饭后,侃侃而谈之余,夏侯丰笑着说:我们一路上说个不停,怕是冷落弟妹了,实在失礼。   允淑忙说:没有,我听你们说得有趣,大开眼界。   华音音说:听程姑娘的口音,不像是林邑国人。   她说:我东奔西走,多多少少掺杂了外头的话,不太一样,你们若是听不懂,我可以改过来。他们不再说她陌生的事情,转而谈论眼下之事,使得她时不时能开口说话。   入夜,四个人回到船上,各自安歇。   ☆、相思子   泛舟两日后靠岸。三人又乘坐半日的马车,一路颠簸缓缓来到山中别墅绿野堂。   她趁着天朗气清,外出散步,折下杏花花枝把玩,见蔷薇花架下坐着夏侯丰,石桌上摆着若干棋子,似乎正在和人手谈,却未见到第三人,便出言问好,说:夏侯大哥在左右互搏么?   他笑说:音音和我下到一半,见大势已去,便回去看棋谱,打算东山再起。   允淑说:我最不会下棋,太笨了,又沉不住气。   他信手敲了敲棋子,说:各有所长罢了。我听说程姑娘周游各国,见识远远超过三弟这只井底之蛙。   她忙说:走马观花,不足挂齿。   他点点头,说:我三弟自幼沉默寡言,学不来别人的能言善道,但是他绝非随波逐流之人,我相信他认定你定然发自内心要和你共度一生。只不过,他从未和别的女子相处,有时难免粗心大意,但我看他对姑娘是一片真心,毫无虚假。   允淑说:我知道,其实,他对我很好。   夏侯丰微笑着说:弟妹果然心地纯良,怪不得我一见你便感觉大有缘分。她亦觉得夏侯丰好相处,不知不觉说了好一会儿话,谈论的皆是本地的风土人情。   不过,她着实困了。早早安歇。   半梦半醒间,回到今日闲庭信步的小道,密云不雨,花枝如雪,行动如风,似乎追随着前人的脚步,朦朦胧胧,听人说:今次尚能一见,下次,你应是再也看不见我了。她茫然四顾,睁眼,晨光熹微,云翳漫天。梦里不知身是客。   她呆坐了一会儿,翠竹转告夏侯烟在外等她。她稍稍振奋赴约。   吹面不寒杨柳风,沾衣欲湿杏花雨。   夏侯烟一身素服,头戴青玉冠,擎着油纸伞,在庭前等候。   她按捺住雀跃的心情,微微羞涩地迎上去。   他私下相会从未如此飘逸的装扮,有点像戏台上的风流小生,看得她心跳稍稍加快,不由得有几分心花怒放。   她一路上偷偷打量他,头一次发现他的手指修长,肤色白皙,虽谈不上与玉柄麈尾不相上下,却也匀净,待他转过头,她又假装看景色,瞥见旁边的老婆婆在卖一串串红豆手链,心想,他若是戴上一定好看。又想,此处既然有出售,附近必然有大片的红豆树,莫不如亲手捡来穿一串送他。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夏侯烟察觉她频频瞩目手串,于是主动说:看中了便买罢。   她故意挑挑拣拣,一一问了价钱,故意说:我要念珠。她真个掏出荷包买了一串长长的念珠,绕着手好几圈。   他问:别人都买手链,你怎么买了这个?   她说:念珠比手链的红豆多得多,买的人少,价钱也不贵,实惠啊。   身边跑过去卖花的小姑娘,留下一股清新的芬芳,沁人心脾,不知是杏花还是茉莉。不过她很满足,应景的红豆比常开的花朵更令人期待。   细雨蒙蒙,小小的渡头停泊着泛黄的竹筏,因天气不佳,他们放弃泛舟靖江,沿着半是深色半是浅色的青石板山路,环绕丹崖石壁漫步。茂林修竹,时有鸟雀在道上啄食,憨态可掬。每每到无人处,她手心微润,怕他忽然有亲密举动,然而内心不抗拒反而隐隐期待。可惜他始终秋毫无犯,只比平日放松,从容不迫,或停或行。   她眼尖,窥见石缝里一点鲜红,停下来,用足尖拨弄枯枝败叶,却只见空壳中一颗干瘪的红豆,四下张望,树下虽有零落的豆荚,然而红黄的泥土斑斑驳驳,踏上去必然弄脏丝履。   她专注寻觅石缝间,真个看见一枚尚好的豆荚,弯腰去捡,却一下子没拔下。   他看破她的心思,故说:我来。他掐下并剥开豆荚,倒出一粒小红豆。个头才有一颗念珠的一半,胜在尚算饱满。她用两根指头小心捏着滴溜溜的小豆子,放在掌心,轻轻用指尖拨弄它。夏侯烟笑问:还要不要?她摇摇头,心满意足地说:一颗就够了。   原来红豆并非俯拾皆是,得来不易,若是她执意寻找,他不会袖手旁观,她不忍心驱使,便作罢了。这颗留作纪念好了,密密缝在香囊中,填满香料,随身携带。   允淑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像抱着一只胖乎乎的乖巧的小狗,沉甸甸的满足,还有油然而生的怜爱。她很愿意和他共渡一生。   ☆、改道   四个人逗留了几日,正打算乘船回家,结果,夏侯丰愁眉不展道,前方河道不畅,不可原路返回,只能取道白林城。白林城此刻仍旧是冰天雪地。允淑没法,准备了冬衣,踏上了前往白林城的道路。   骤然从暖春进入寒冬,一行人都有些不适应。夏侯烟关切询问她是否安好,她笑说:我皮粗肉厚的,也不是没见过这般严寒,倒是无妨。   船行到白林城附近,不见一丝绿色,白山黑水,苍苍莽莽。   这日,开窗透气,听见甲板上一阵喧哗,除了人声,似乎还夹杂奇怪的声响。   允淑不解,问翠竹:外头怎么了?翠竹打探了消息,说:嗯,忽然落下来几只大怪鸟,凶得很,啄伤了船夫的手,姑爷带着人赶鸟呢,一时间怕是走不了了。   允淑不好出去添乱,耐烦等到外头安静了,带着翠竹去探望。   夏侯烟指挥众人收拾残局,见她过来,说:没什么大事,那些伤人的猛禽已经赶跑了。   允淑问:是什么鸟?如此凶悍。   音音说:我看是海东青,奇怪,这时节它们出来还早呢。   夏侯丰说:或许饿了一个冬天,出来找吃的。看样子,说不定是哪个大户人家豢养,我们先上岸打听消息,过两日再走吧。夏侯烟点头称是。   允淑当日住进了驿站,回房看翠竹啃馒头,说:怎么也不就点小菜?   翠竹说:太咸了,吃不惯。   允淑笑道:这冰天雪地的,你还想吃鲜鱼嫩肉不成。这些菜都是屯在地窖小半年的陈货,不多加点佐料更难吃。你们恁金贵,当年我过了端午,青黄不接,成天只好吃大白菜,不也这么过来了?   翠竹好奇地问:怎么不多种些?   允淑说:到了冬天,地里冻成冰,哪里能种菜?你当是咱们家的庄子,一年四季变着花样种这种那。一口破水缸都能发一架葡萄。你们真是小姐身子。   翠竹乖巧道:我听说,小姐在外面吃了不少苦,眼下上上下下都疼您,可见是苦尽甘来了。   允淑笑道:大惊小怪,有口饭吃,有衣穿,没病没痛,又不必冲锋陷阵,有什么苦的?你吃完了换双鞋,别图漂亮穿绣鞋,否则寒气从脚底板穿进来,比蚂蚁咬还难受。   主仆说了一会儿话。允淑到外头转了转,华音音围着火盆,和人说话,见她过来,笑着问:程姑娘,刚巧有人来卖皮子,上好的白狐皮和貂皮,你要不要看看?   贩子说:姑娘来看看,我手上的皮子都是上好的,我们村世世代代打来的狐狸和白貂都是取了皮子当贡品,这些年虽然免了进贡,但一路卖到京城里,抢手得很。   允淑摸了摸皮子,说:我知道,你们的白狐都喂得圆滚滚的,还有双下巴,一点狐狸的样子都没有了。我要裹上它们的皮,也是一颗圆球了。   贩子赔笑道:姑娘不喜欢狐皮,这里还有上好的貂皮。   允淑摇摇头,说:白貂那么小小的一只,得杀多少才凑齐一件。   贩子讪笑着:小姐心善,见不得杀生。   华音音说:罢了,我们眼下不缺,请回吧。打发走了皮货贩子,她们说了一会儿闲话,听到院子里的马蹄声,知道夏侯兄弟回来了。   待他们进来,未及寒暄,夏侯烟朝她使了个眼色,走过来对她说:我有件事情与你商量。   夏侯丰和华音音见状,纷纷离开。允淑打量他愁眉不展,想是遇到了麻烦,温声说:你说罢。   他说:家父的世交,也就是音音的外祖父住在离此处不远的青龙山城,近来有难,我刚刚接到家书,父亲交付哥哥和我前去支援世伯。但我想到青龙山城比此地更为严寒,贸然让你同行,似乎欠妥。但让你一人孤身在此,我不放心。   她看出他的挽留,便说:既然如此,我还是随你们走一趟吧。说不定还能帮上你们的忙。   他思忖片刻,郑重地点头:好。   ☆、故旧   等她回房,翠竹低声说:小姐,有一封给你的信,是老爷托人送来的。她接过信函,不是父母兄弟的笔迹,有点眼熟,开启后,寥寥数句:近来有异动,或对你不利,小心。   允淑暗自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看来,这青龙山城是不得不去了。   青龙山城数年前急剧扩张,新城和旧城以紫云山为界,夏侯烟着手拜访世伯,夏侯丰怕允淑烦闷,说:弟妹不妨和音音到城外的灵风峡谷散散心,清静宜人,是天玑派的地盘,她又是门人,熟悉道路,由她带路,进出方便。   允淑摆摆手:不用了,我毕竟是外人,不好去门派重地,免得瓜田李下,说不清楚。   夏侯烟说:天玑派上下和睦,从来不排外,不必过虑。   她坚持道:我随意走走就好。   夏侯丰笑说:弟妹在等三弟完事携手同游呢。允淑遭他调侃,哭笑不得,找了个理由出了门。   她对车夫说:去旧城龙船巷。   车夫说:姑娘,要经过天玑派,那儿正查得紧呢。   允淑说:走别的路,越快越好。   一路风尘,她总算到了地方,跳下马车,付了车钱,左右打量,来到某户人家,叩了叩门,十来岁的小青衣应声开门,问找谁。   她说:你家主人可是姓曾?我姓程,从林邑国来找她。   小青衣扭头跑去通报,过一会儿,出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拉着她的手臂,说:快进来。   允淑见了故人,掩盖不住喜色,说:没想到你自己买了一栋宅子,在城里住着。   她说:日后给我爹妈搬过来住。我成亲了自然要挪窝。   允淑说:曾晓,怎么突然给我写信?   曾晓压低声音说:咱们先进屋,没人的时候和你说。   她们进了卧房,看茶之后,曾晓屏退了丫鬟,说:前些日子,无端端有人旁敲侧击问我记不记得从前的事,我都含混过去了,只说自己当时年纪小,记不清楚了。又过了两日,她亲自下山来问我,说我和你最要好,应该比别人懂得多,要我交代那件事的经过。我还是一个字没说,但我想,她们应该能找的人都会找,就怕余红杏和金铃添油加醋,对你不利。她今日不比以往,我听人说,已经练完了清虚剑法,如鱼得水,恐怕会追查到底,好向人邀功。好在你换了名字,又搬走了,量她一时之间也没法追到林邑去刨根问底。   允淑有点儿烦躁,说:整件事便是对我极为不利。我还想当初答应他们废了武功,被逐出师门,应该一笔勾销,看起来他们还是不愿意高抬贵手。   曾晓喝了口茶,说:他们虽然追查得紧,却也不想大肆声张,只是盘问我,还没有上京找常林对峙,想来也有些蹊跷。   允淑有些心绪不宁,叹了口气,良久,开口问:你觉得,我应该守口如瓶吗?   曾晓认真地注视她,回答:一个字也不能说,一旦说出去,一切都完了。   允淑又问:从道义上来说,我也应该绝口不提?   曾晓叹了口气:我只知道,作为朋友,我希望你平安无事。   允淑沉重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在风波没有平息之前,我不来打扰你。   曾晓送她出门,嘱咐道:保重。   待她回去,翠竹张罗着换上华音音送来的棉衣和皮靴,允淑说:平白无故,不要受别人的恩惠。咱们手头有钱,改日进城添置。   翠竹说:好,我想华小姐是尽地主之谊,待会悄悄收起来,不让人知道。   她刚坐下来,便觉吹了冷风,额头胀痛,然夏侯烟打发人来请,说是华音音设下洗尘宴,殷勤邀请三人出席。盛情难却,允淑强打精神赴宴。   来的尽是华音音的亲朋好友,她母亲见到夏侯兄弟,如同天上落下来一般,嘘寒问暖,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允淑一阵阵头疼,安安静静用饭,期盼早日散场。   酒过三巡,华音音的母亲似乎才发现她这个生面孔的存在,笑说:哎呀,真是冷落了贵客。我待他们像亲儿子,程姑娘自然和我的媳妇差不多了,到底是林邑国水土好,姑娘一个个娇小玲珑,不像我们这儿的粗壮。   华音音笑道:那我可不就是个粗人?我便罢了,眼下便有一位女中豪杰,武功又好人又精细,一点不像粗人。   座中人纷纷会心一笑,有人笑说:我猜定是那一位女侠,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   华音音抿嘴一笑,神色骄傲,转过头甜甜地说:我们自吹自擂,让程姐姐笑话啦。允淑笑了一下,说了两句场面话搪塞过去。   不一会儿,小二推门而入,身后一人笑道:我来迟了,自罚三杯。众人不由得笑起来,望向姗姗来迟的来人。一名高挑苗条的姑娘笑盈盈出现,俊眉修眼,英姿飒爽。   华音音出声招呼她:吕婧,坐我旁边!   她闻言扬眉一笑,落落大方罚了三杯,从容入座。   华音音同她介绍:这是我家世交的两位兄长,那是未来的二嫂。吕婧打了招呼。   华音音又问:今日又来晚了,难道有事忙?   她回答:去给师伯寻几味药材,路上积雪深,不觉迟到了。   华音音说:师伯年纪大了,看来事情都要交给你了。   吕婧说:还早呢。   夏侯丰笑说:吕大侠过谦了。   她瞥了他一眼,说:夏侯公子,过奖过奖。   夏侯丰忍俊不禁:吕大女侠,久仰久仰。   华音音乐不可支:你们呀,一见面就打机锋,旁观者迷,当局者清,左右男未婚女未嫁,凑成一对好了。喏,我二嫂也是大门派的入室弟子,你们妯娌不怕没话说。   吕婧笑问:这位程姑娘看着有点面熟,可是在哪里见过?   允淑说:人有相似,怕是吕姑娘认错人了。   夏侯丰说:我弟妹从没来过紫云山,你如何得见?   她抱歉地说:是我唐突了。   允淑笑说:我倒罢了,若是个少年公子,听到姑娘这么说,说不准鬼使神差就从了。众人听了一笑,暂且不提。   ☆、不欢而散   宴席散了,华音音挽着吕婧的手臂,叫住允淑,说:程姑娘,明日咱们三个去城里逛逛,有集市,很热闹呢。   她婉拒道:不必了,我今日已经进城玩了一天,似是太冷,头有些痛,嗓子也干干的,以后不大想出门,再说你们都有要事,不用陪我了。我身边有丫鬟即可。   她们互相看了一眼,不好强人所难。   等回到客栈,夏侯烟单独来找她,说:前面大雪封山,许多行人滞留在城里,看来这两天客栈人满为患,会很嘈杂。刚刚伯母和我说,不如暂住他家,彼此好照应,往来也方便。   允淑说:既然你为人排忧解难,的确一起住的好。   他说:不是我一个,而是我们一齐去华家。   她强笑道:算了,我一个外人,非亲非故,不好去的。   他迟疑地说:你我怎能说是外人?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同我住在师伯家里无可厚非。谁能说三道四?   允淑一时词穷,只得说:若是一般人家也就罢了,但那是门派重地,万一走漏了消息,不光自己惹麻烦,还会连累师门。   夏侯烟说:天玑派上下都是正派人,光明磊落,哪有你说的那么险恶?   她摇摇头,说:瓜田李下,能避嫌则避嫌。我向来不心存侥幸。   他无奈地说:我实在不放心,你孤身一人在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同你家人交代?   允淑笑道:夏侯公子,遇到你之前我还不是一个人好好的,没缺胳膊少腿。不必担心,我过两日设法绕到溧水城,从京城回家。你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他吃惊道:你一人上路?   她说:师兄住在京城,我自然去投奔他,等他安排我的行程。   他苦笑道:你是铁了心要走。我还想,陪你到处走走。   她安慰道:多事之秋,还是先解决燃眉之急吧。   应付了夏侯烟,允淑令翠竹打点行装,第二日早早动身,询问有无船只或车马去往京城。艄公皆说水面冰冻三尺,无法摆渡。而车夫说前日有商队急着出城,不知找了何人要炸开坚冰,反而炸下来许多落石,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水陆皆不通,允淑心急如焚。不巧,华音音非拉着她去看戏解闷,说只有她一人闲着发慌,不如结伴找些乐子。到了半路,遇到了吕婧,允淑便说:我忽然头疼得厉害,怕是扫了你的雅兴,你们俩去吧。   吕婧笑说:看来我不该来。   华音音嗔道:你也是难得,左请右请不到,偏巧这时候有空。我先去定好位子,若是将人丢了,我唯你是问。允淑很不情愿地站住。   等人走远,吕婧叹口气,说:你我同窗多年,非要如此见外么?   允淑心头直跳,面上冷笑道:你我没什么可说的,从当日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吕婧低声说:大家相识一场,再者,你我算是师出同门,针锋相对,若是,他看到了,难免痛心。   她抑制了怒气,说:我请你不要旧事重提。自从你出现,我便形同虚设,还要在人前百般遮掩,故作大方。今时今日,你还提及他,是想和我炫耀么!我奉劝你,不是你的东西,最好不要染指,即使你得到了,也不是你想要的。   吕婧流露一点窘迫,说:我……唉——无论如何,你总该承认当年若不是他执意上山寻你,就不至于如此下场。   允淑恨恨地说:他若是嫌不够,大可跳出来同我索命,一命抵一命,我绝不闪躲。说罢,拂袖而去。   华音音出来,见吕婧脸色阴沉,左顾右盼,问:人呢?   吕婧没好气地说:走了,我也要走了。   华音音问:你们不会当街吵架吧?   吕婧不痛快地说:没你的事!华音音悻悻地走开了。   吕婧走不多久,在巷尾见到师弟一闪而过,忙问:你跑来做什么?   师弟踌躇了片刻,方说:刚刚人不见了,大概进城了。   吕婧气急败坏地说:早说过看紧他,你竟然还这么大意!   他哂笑道:是我的错,任凭师姐责罚,我想下次还是提议掌门像拴狗一样拿条铁链拴住才好。   她训斥道:有功夫胡说八道,不如赶紧给我找人!说罢,一前一后踏雪离去。   ☆、辞行   允淑走得双脚发冷。冰凉的雪片纷纷而下,粘在脸上。她忘带了伞,加快了步伐。她回到客栈,抖落身上的积雪,翠竹迎上来,亲昵地说:姑爷等你呢,小姐。   她努力堆起笑容,进门,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夏侯烟笑道:是我疏忽了,下回先递上拜帖。你吃过饭没有?   她说:没有,一起吃顿便饭罢。   翠竹摆饭,服侍二人用饭。他说:你若有事,尽管告诉我,成天在外奔波,小心受了风寒。   她笑着说:我有手有脚,闲着无聊,出去走走自在。你那边有头绪了么?   他面带难色,说:实不相瞒,我的世伯正是天玑派掌门,数年前,他的孙子在对抗魔教时不幸蒙难,为了安定城中的百姓,没有声张这场意外。但眼下有人大肆声张,造谣生事,不光污蔑亡者,且诬陷天玑派同魔教勾结。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允淑回答:我也不知道。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我只是觉得没有十足把握,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夏侯烟沉沉地叹了口气:逝者含冤莫白,生者百口莫辩,让人于心不忍。天玑派一心维护天下太平,抵御魔教,却遭人质疑,说出去,多少仁人志士寒心。   她说:奇怪,这事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怎么忽然间闹得沸沸扬扬?你不觉得很可疑吗?魔教忍到今日才造势,卧薪尝胆?   他思忖片刻,问:那么,你在怀疑什么?   她摇摇头,说:我没有怀疑谁。设身处地想一想,大家不过努力让日子好过一点。平民百姓安居乐业,江湖门派欣欣向荣,九州列国长治久安,都是这个道理。若是有人过得太舒服,恐怕别人心里不太舒服。   夏侯烟说:各凭本事,我觉得才华出众者理当获得更多。   她说:我不反对,但凡事有节制,不应肆无忌惮地掠夺。算啦,我不过一介布衣,知足常乐,随遇而安。管他的千秋霸业。   他笑了笑:我也不过无名小卒。   过了一会,他又说:这两天的菜好油腻,都是大鱼大肉,我看他们热情,又不好意思扫人兴致。   她笑道:难怪我看你怪腻的,脸上直冒油。   他说:上次,你家的辣椒炒肉很下饭,你会做吗?   允淑说:一下锅就呛得人睁不开眼,我可不炒。   夏侯烟说:我开口求你也不行?   她说:你倒是会刁难人。   说罢,他从袖子里取出橘子,对她说:我先给点定金罢。   允淑戏谑道:分明是贿赂,冠冕堂皇!他们要看见你巴巴地揣着过来找我,背地里一定一肚子笑话了。   他疑惑地说:路上有人问了,怎么笑我?   她说:以前吴国有个当官的叫陆绩,吃完了宴席,怀里抱着两个柑橘,国君特地问他,他说是带回去给母亲吃。后来就成了闻名天下的大孝子啦。   夏侯烟嘿嘿笑了,说:你们读书多的就是笑话多。   允淑剥了果皮,分他一半,说:有时冻一冻,吃着又凉又甜的。   他听了,笑说:你们真是讲究。   她说:你要笑话我贪吃,我也认了。女孩子就是喜欢花心思在吃食上。   两人絮絮了很久,方才挥手作别。   允淑送到门外,夏侯烟说:明天一大早还要赶路,一路奔波。回来路上先要和哥去酒楼喝喝花酒。再看看世伯家有什么新消息。   她扯住他的衣袖,说:喝花酒?   他忙不迭摆手,分辩:不是你想的那样,就是喝两杯醉花酿,说是菊花酒和梨花春混在一起,滋味更香醇。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她说,那么,陪酒的不是姑娘,是小倌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我上回去扬州,都没去见识见识。   他叹气道:我只是和哥哥喝两杯,稍作休息,立刻回来。   允淑方才饶了他,说:好罢,信你一次。路上小心。明天一路顺风。别贪杯误事。   夏侯烟骑马走了,风声猎猎,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   到了华家门口,早有仆人过来牵马。夜深了,万籁俱寂,他回到房间,兄长读着信函,抬眼看他,他便问:有新的消息吗?   夏侯丰说:暂时没有,但也快了,十天半月之内,必有分晓。他沉默地坐在一旁,望着飘雪出神。   夏侯丰说:我觉得你还是三思,毕竟日后是一家人,你若一味强求,怕是不好。   夏侯烟低声说:然而,那一边,何尝不是我们的家人?我不能这么自私,隐瞒真相,一走了之,让亲人蒙受不白之冤。二哥,你想想,那是我们的表兄,也是你的同门,他若还在早已成家立业,喝上一杯你我的喜酒,大家把酒言欢,而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只是想为他做一点事,告慰姨娘和他在天之灵。   夏侯丰叹口气,劝道:你们之间的事,我不便插手,只是希望你妥善处理,谨慎行事。早点安歇。   仆人进来拨了拨火盆,屋内不觉有点燥热,夏侯烟脱了衣服躺下,一夜无话。   ☆、往昔   晨起,同兄长上路。道路曲折,他们当日傍晚来到槐树镇。径直来到西边小桥边第十户人家,敲了敲门,报上姓名,很快见到了这家的女主人姜氏。   夏侯烟呈上掌门令牌和亲笔书信,她一一看过后,客气地说:劳烦二位不辞辛劳到此地。若是不嫌弃,今晚先在寒舍歇息,明日启程回城。夏侯丰谢过主人殷勤招待。   姜氏又说:至于当年之事,毕竟时隔多年,恐怕有些细节记不清楚了。   夏侯烟说:无妨,我们理解。请问逝者当年是个怎样的人?   你说韦荩言吗?她思忖了一会儿,我和他接触不算太多。大约是□□年前,掌门特地指派离字坛的大师父教导他,说是教导,实则日日还要去乾字坛拜见,一年多都是如此,除了我师父,很少有人和他接近。后来隔两三天回去一次,逐渐和我们熟悉了。说实在的,他有点过于内敛端正,不过论武功,的确是大器早成。   夏侯烟问:那他后来收了很多徒弟?   姜氏摆摆手:非也。当年,若不是掌门首肯,大师父不好开口让他带徒弟,他还不到十六岁,任凭天资过人,始终还是个孩子,然而掌门既然有令,我们只能遵从,同意他收徒,让我来协助他。我记得那年收了一个女孩子。   夏侯烟又问:直到他去世前,和那个弟子依旧保持往来吗?或者说,他上山寻找的,确确实实是她?   姜氏说:后来他们到了乾字坛,我几乎没见过那名小师妹,他们关系如何,我不好猜测。至于上山寻人,很抱歉,我也不知晓前后原委。只是那天集训后丢了一个孩子,闹得沸沸扬扬,掌事告诉我是荩言的徒弟走失了,我便帮忙寻人,没想到才到山脚人就下山了。   夏侯烟转而问:那个小女孩是个怎样性格的人?你们分别后还有联系吗?夏侯丰看了他一眼。   姜氏露出一点笑容,想了想,说:是个很老实的小姑娘,虽然很少说话,不那么活泼,但是非常听话,对我们言听计从。后来发生了这样的不幸,对她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所以我们也从未见面了。想一想,她说不定已经嫁人了。   夏侯丰笑道:看来,这小姑娘挺有意思的,有点神秘呢。   姜氏说:即便朝夕相处的人,也会有自己的秘密,何况只是熟悉的人。   夏侯烟沉吟片刻,说:夫人,您已经是我们拜访的第二个人了,当年下山后同这个女弟子相处的人除了您,还有她的两位朋友,一位缄口不语,一位拒绝见面,难道她真的说出了什么惊人的秘密吗?   不,她当时很疲惫,我们陪她吃了点东西,聊了几句就走了。她否认,说,毕竟自己师父出面找人在情理之中,她顶多有点感动,仅此而已。我想她的朋友考虑事关重大,也是为了她着想。你们应该很清楚事情的经过,在场的有门派数位前辈见证,他们完全可以出面证明。   夏侯丰苦笑道:但是您也知道,前辈们是在山下等人,他们师徒有独处的时机,这段时间,他们难道不会说些什么吗?   姜氏道:你是怀疑那孩子吗?实话实说,韦荩言样貌出众,当年许多女弟子不说芳心暗许,至少背后议论纷纷,但我从未听见那孩子参与其中,对于自己的师父,我想她始终只有尊敬,没有别的想法。直到后来,我也没有听说他们不和的传言。   说不定她对别人有想法呢。夏侯丰打趣道。   姜氏摇摇头:那孩子,不是热衷于此事的人,平时都很规矩。有时候,我都觉得有点古板了。   夏侯烟说:至于不和的传言,的确没有,但至少,我们听说他们发生过一次争执。   姜氏微微错愕,旋即说:朝夕相处,难免有摩擦,算不得大事吧?   夏侯烟摇摇头,说:我们打听到的情况和您说的有出入。韦荩言后来代为指点别人的徒弟,又时常奉命外出,恐怕这是他们发生摩擦的原因吧?难道徒弟不会觉得被人抢去了位子,被人冷落了么?她难道不会在没有外人的时候和师父争吵吗?   姜氏说:一气之下吵架吗?这,可能有吧,他们年岁差得不多,难免年轻气盛。   他继续说:当日,参加考核的弟子们听到掌事师伯出言讽刺,她便执意攀登险峰,而且天色已晚。作为入门三年的弟子,应该很清楚禁地的危险,这样的行动不是很反常吗?   姜氏笑道:你既然认可一气之下失态顶撞师父,自然一气之下也会冒险上山。   夏侯丰说:我情愿她真是一时意气,但事发太凑巧。在韦荩言回到乾字坛不久,掌事遭到一只白貂的袭击,咬伤了头面,看起来只是皮肉伤,但是白貂的爪牙淬了毒,险些让掌事毁容。之后的半年,掌事亲眼见到韦荩言的弟子同白貂玩耍。您怎么看这个巧合呢?   姜氏强笑道:或许她觉得白貂少见,逗着玩罢了。   夏侯丰说:白貂的确少见,更何况幽荧呢?我们比对了掌事的伤痕和对白貂的描述,确定它们是非常罕见的种类,名叫幽荧,奇妙的是,它们白日毫无毒性,夜晚才会带毒。这种貂皆是由人豢养,饲主都不是普通人。我们无法定论那名弟子是饲主,毕竟没有人见过她喂养白貂,但是既然同她亲近,应该说她和主人非常熟悉。天玑派并无此物,我们怀疑它们的主人是魔教中人。更怀疑那名弟子受到魔教的蛊惑,不利于门派。   姜氏默默听着,半晌,叹了口气,说:今时今日,你们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我想,若不是韦荩言疏忽,魔教之人也不会趁虚而入,无论如何,我希望你们不要过分怪罪。   夏侯烟说:我相信她也是个重情义的人,断然不会袖手旁观。姜氏命人招待二人用饭,又安排他们歇息。一夜无话,次日启程。   ☆、酒楼奇遇   约莫午后,道上的车辙逐渐密集,夏侯丰说:前面是清平镇,清平镇往北是青龙城,往西是七星镇,往来行人云集,我之前同你说过的孙楚酒楼便在这个镇子上,不如先去喝一杯。   夏侯烟说:好。   碎雪零星,彤云密布。酒楼前熙熙攘攘,停着许多车马。孙楚酒楼足有五六层,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小处又不失精致,应是江南名匠手笔。门前行人纷至沓来,地上却干干净净,各色骏马豪车井井有条排列着,进出方便。   兄弟俩安置好了坐骑,登上台阶,周围两位客人喝彩道:看,照夜白!   他们到了柜台前,小二殷勤上前询问,夏侯丰说:我二人小酌两杯。   小二笑道:楼上正巧空出一张桌子,靠着窗子,景色极好。二位请跟我来。   夏侯烟生性不喜热闹,看第一层铺着大红波斯地毯,几个胡姬穿行其中,翩翩起舞,觥筹交错,灯红酒绿,甚至嘈杂,便很中意楼上的位子。   入座后,夏侯丰问:小二,你们可有醉花酿?   小二说:自然是有的。客官好眼光,这醉花酿可是我们酒楼的招牌,莫说是整个青龙城,就是京城,也难找第二家喝去。   这时候,三个小二手捧玉盘,里面皆是水陆珍馐,最末的端着一对鹦鹉啄金杯和一个酒神银酒壶。   夏侯烟奇道:小二,你们酒楼好豪气。小二陪笑道:我们哪有这些宝贝,都是雅间客人自带的。说着,前面一行人到了楼上,扣了三下门,出来两名妙龄少女,接过酒食,转身关上了门。   两人点了酒菜。夏侯丰说:看来人太多,感觉有点儿闷。   夏侯烟笑道:外头人少,你愿不愿意出去透气?   夏侯丰说:罢了,我呆在这里挺好,还能暖和暖和。   夏侯烟沉默了一会儿,说:二哥当年在师门,想来是见过他们师徒的吧?   夏侯丰说:我只见过几次,谈不上非常熟悉。他是韦家的养子,我一味凑上去,怕他难堪。我们说到底,也不过点头之交。当年出事之后,我去了他家一次,就是五十里外的镇子上。   夏侯烟问:魔教过去当真和天玑派针锋相对么?   夏侯丰说:不清楚。家中明确不想让我卷入江湖纷争,我也不好打听。只是觉得,这个地方变化很大……   正说着,听到了逐渐清晰的脚步声,有客人经过。两人不约而同停止谈论,恰好小二呈上美酒佳肴。正要享用,周围忽然安静下来,楼下的欢笑吹弹声戛然而止,接着是窃窃私语,两人好奇地凭栏俯瞰,却见大堂伫立着几位衣冠楚楚的侍从,迎着一位公子。   夏侯烟也算见过不少样貌出众者,此刻不得不承认,他是他见过最为美丽之人,神清骨秀,眉目如画,却毫无脂粉气,秀而不媚。肤色极为白净,却不显得苍白羸弱,宛若一尊无暇的玉人。目如点漆,鬓发墨黑,姿容既美,神情亦佳。   那些婀娜多姿的歌姬仿佛自惭形秽般,纷纷垂首躲避,闭口不言,竟然无人上前一步。他在众人瞩目下淡然处之,不以为忤,依旧冰清玉润,整个人仿佛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宛如明珠在堂,周遭纸醉金迷皆氤氲在绝代风华中。他上楼进了东边的雅间。夏侯丰笑说:这真是活生生的书中人了。   喝得差不多了。一段红绸从天而降,大堂轰然一片。须臾,一人沿着绸带轻盈地飞落,宛如一只燕子。   夏侯烟忍不住笑道:这孙楚酒楼真是卧虎藏龙之地,我们算是大开眼界了。   那降落的人在柜台前站定,原来是个十来岁的青衣双鬟小姑娘,手捧一只碧筒杯,杯中酒未曾洒落一滴,只荡开一圈圈涟漪,她笑嘻嘻地说:小二,我家主人说今天的酒有寒气。   小二陪笑道:我这就温酒去,想来天气冷,合该热一热。伸手要接过来,小姑娘却轻巧躲开,说:嗯,这也未必,我家主人又说了,或许是屋内有阴寒之气,并非是酒水寒凉。   她一放酒杯,轻轻一抛红绸,说也奇怪,那柔软的绸缎霎时间笔直飞上最高层,缠住栏杆,她轻轻巧巧一扯,瞬间飞上去,消失在某个雅间。   门一开一合,朔风扑面而来,却不见刺骨,只觉得神清气爽。   不久,仿佛从云端飘下来悠悠的箫声,低回婉转,宁静致远,正是一曲春江花月夜。天边落日熔金,山抹微云,不知不觉雪霁天晴。余音袅袅,绕梁三日,不绝如缕。良久,众人如梦初醒,咸称其美。   夏侯丰结账,夏侯烟到外头牵马,暮色中见到前面有独行的旅人撑着一柄隐隐发乌的破旧红伞,血红的伞下露出一根根枯槁如秋草的发丝,暗淡无光,衬着霜色的衣衫,像是宣纸上的枯笔飞白。他想,这人好奇怪,除了纸伞,不适黑色就是白色。但他没失礼到去看别人的长相,刚好夏侯丰出来,便一起踏上归程。   ☆、梦境   不知为什么,近些日子即使你不来的时候,我也总是对着自己唠唠叨叨,尽是些属于过去时日的前情往事。大概是真的上了年纪,对于昨日想念的诱惑远远超乎对于明日的期冀,过去从未呈现得如此鲜活和具体,它像是一件正在发生的事情,摆布着我今天的情绪和心境。——题记(引自《大明宫词》)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自从夏侯烟走后,华音音和吕婧未再打扰,允淑乐得清闲,烦恼的是离开的道路一时无法开辟,她一筹莫展,只能在城中闲逛。   这日,走在路上,背后有人犹豫道:这是,师姐吗?   她停下脚步,一个年纪略小的姑娘赶上来,仔细看了看她,似乎确定了,高兴道:师姐,真的是你!你还记得吗,那年拜师前,我找过你几次。   允淑想了想,也露出点喜色,说: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小师妹。   小师妹兴高采烈道:我以为再也不能见到师姐了呢,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师姐是特意回来的吗?   呃,不是,我只是路过而已,应该很快就会走了。她委婉地说。   师妹挽留道:别那么急着走,我们还没好好聚聚呢。我后来听孙师兄说也认得你,我们真是太有缘分啦。   允淑摸了摸鼻子,说:大家都是同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们说了一会儿后才道别。   晚上,翠竹挨着她,俨然睡熟了,她却醒着。良久,外头也寂静无声,她合上眼,不知不觉才陷入黑甜乡。   恍恍惚惚回到祖屋,屋后月出东山,光华皎洁,穿过昏暗的走廊,庭院里燃着篝火,照耀周遭煞白,宛如雪光般。对面半截木头上靠着一个人,脸吃火光闪闪照着,看不分明长相,形销骨立,衣衫半旧,她怔住了,似乎是过世多年的亲人,本不该见面,心知是梦,也忍不住留恋,想多看他几眼,心想,他会不会说,你今日还能见我,下次却见不到了。   这时,他低沉地说:我们很久不见了。此情此景,他似乎还活着,和她说话。   她怔怔地站住,说:我——我一直想见你。   他停顿了很久,才沉沉地说:……月光越来越亮,模糊了四周。   她朦朦胧胧,终于被丫鬟唤醒了。怅然地望着雪亮的窗纸,心底仍旧感觉到残梦留下的不舍和隐痛。   翠竹见她不快,柔声宽慰:小姐,说不定过两天道路就通了,不用担忧。   她摇摇头,说:你去买点肉和青椒,和掌柜说借用一下厨房。   翠竹含笑道:知道啦。   傍晚,夏侯烟造访,允淑笑问:恭候大驾。尚能饭否?   夏侯烟忍俊不禁,问:我若说酒足饭饱,会怎样?   允淑流露出一点惋惜,说:那就劳烦和我的凤鸣解释解释了。   他问:刀剑无眼,姑娘手下留情罢。   翠竹端上来饭菜,摆好碗筷,允淑说:吃吧,你日思夜想的小菜。   夏侯烟谢过,洗手用饭。饭后,他说:这次出门匆忙,没给你买礼物。日后一定补上。   允淑问:这回喝了什么好酒?   他说:不仅喝到了美酒,还遇到了美人,幸好你没看到。   她奇道:咦,什么叫幸好我没见着?难道我会吓跑人家不成。   他笑了,说:我怕你定力不够。   她轻轻推了他一把,说:我可不是那种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人,再说,我也做不来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事,任人再美,看了两眼就算了。   他问:借你个果子扔他。   允淑剥开果皮,斜了他一眼,说:蠢死了,什么掷果盈车顶多给你们当笑话,我才不干。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见天色晚了才散了。   第二天,允淑正在写家书,翠竹进来,说:小姐,外头有人送信给你!京城来的!   她疑惑地站起来,自语:难道是家里人?她唤人进来,却是一条陌生的汉子,寒气扑面而来,眉毛冻得一根根看得分明,主仆不觉退后半步。   允淑问:你,是京城来的?   汉子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小人是京城杜家的家奴,我家小姐有给您的信,吩咐我火速送达。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她接过来,指尖冰冷,冻得作痛,忍耐着打开了信封,上面是熟悉的笔记:见信如面,天玑派内外交困,有意旧事重提,盼即刻到京城一叙。   允淑问:你怎么进城的?道路通了么?   汉子说:在城外等了两日,眼下勉强可以行人,回京应该没有问题。小姐交代我等您看过信后,尽快带着您进京。   允淑说:你先在外面等,若是过了半个时辰,我还不出现,你便回去复命,让你家小姐往林邑国报信,让我哥哥来接我。   汉子出去后。允淑命拨亮火盆,扔了信纸。   翠竹匆匆进门说:小姐,姑爷来了。她面色微微一变,镇定道:知道了。   ☆、摊牌   鱼儿对飞鸟的爱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因为鱼儿离不开湖泊,而飞鸟离不开天空。飞鸟终于有一天还是会离开,飞向属于它的那片蓝天。——题记   夏侯烟见她出来,说:客栈太喧闹,隔壁酒楼清静,我们去坐一坐罢。允淑点点头。   两人到雅间坐下后,对着佳酿,一时无言,毫无对饮的兴致。他打破了沉默,说:我在你面前好像还没有提过多少关于家中的事情。她目光迟疑,找不到合适的应答,故而没说话。   他倒了两杯酒,说:其实,掌门不是我的世伯,他是我的外祖父,华音音的母亲是我的姨母。   允淑说:我想,若不是至亲的事,难见你上心。   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他问,她看了他一眼,移开目光,比如说,你的过去。   她说:平淡无奇,不足一提。她喝了一小口,轻轻晃动着青瓷杯,感觉满口皆苦,还有一股苦涩充斥胸臆。   夏侯烟说:师父意外离世,应该不算平淡无奇的事情吧?   她放下酒杯,说:你既然有备而来,不妨直说。   他说:六年前,瑶池附近发生了一桩命案,遇害的是天玑派掌门的徒弟韦荩言,他生前遭到魔教的围攻,力竭而亡。在他来到瑶池前,本应在门派闭关疗伤,但为了寻找走失的徒弟,他隐瞒了自己的伤情,上山寻人,一下山,立刻遵照掌门的命令到瑶池探查敌情,只身一人深入虎穴,又因旧伤未愈,最后伤势过重……而他的徒弟,应该就是你吧?当时,你的名字是程颇黎。事发后,你离开了紫云山,改了名字。   她点了点头,说:说得一点不错,不过,如此大费周章调查我的底细,应该还有下文。   夏侯烟说:这两年,魔教日渐壮大,名门正派皆质疑天玑派同魔教沆瀣一气,认为自从七年前,魔教已经和天玑派私下和解,而你的师父,作为掌门爱徒,暗中同魔教往来。   允淑问:他们有什么证据?   他回答:因为他身上致命伤并非来自魔教中人的武器,而是正道的剑法。   她说:说不定有人特意学了正道的招式。   夏侯烟苦笑一下,说:我再说得仔细一些,他的致命伤来自流光剑,你或许还记得,那是他自己的佩剑,现场并没有打斗的痕迹。他应该是自尽。   听到这话,她愣住了,久久没有回过神。用力闭了闭眼,问:为什么?   夏侯烟苦笑道:不知道。但是,那里还有一个人出现,或许他说了什么,导致了这个结局。那个人你大概有印象。我想,你那时候应该和白貂玩耍过。那种白貂名叫幽荧。   允淑听到这句话,眼神闪烁了一下,心中越发不安,抑制内心的波动继续听他说话。   他说:幽荧很奇特,入夜会有毒性,白日却对人无害。天玑派掌事某日无端端遭到幽荧的袭击,受伤中毒,从此非常留意它们的行踪,深恐伤害门人。但是它们生性非常机警,一连一年都无影无踪,后来,有一次,被掌事看到,那时你在同它玩耍。幽荧不轻易接近人,自幼为主人豢养,外人触碰它们的机会只有两个,一是主人指定的猎物,一是得到主人的容许。   允淑似乎想起了什么,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夏侯烟轻轻叹息,说:能得到许可接近,可能是同伴,可能是亲人……总之,是对于他来说非比寻常的人。   她心底轻轻一震,百感交集。   他说:我想对那时的你来说,他应该也是难以忘怀的人。   她恢复了平静,干脆地说:你想问的,应该是关于他的事,很可惜,我一概不知,就连白貂的品种也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你总该知道他的名字吧?他问。   她低了低头,沉默了。   他从袖子中取出一枚锈迹斑斑的饰物,上面刻着字,她忍不住望了一眼,旋即避开。   铿——   他按在桌面,说:如果是这个名字,他对你撒谎了。这名弟子,早已在十三年前病逝。   允淑直瞪瞪地坐在那里,许久,才微微颤抖着嗓子,问:你,告诉我这些事情,想要我做什么?   夏侯烟站起来,微微俯瞰她失神的面容,说:我需要你证明,这个处心积虑隐藏在天玑派的人,是魔教的人。他们早已安插探子在紫云山,刺探消息,甚至伺机暗害正道人士。   我无法证明。她断然拒绝,我承认他处心积虑,隐姓埋名,甚至别有用心,但是,我不能证明他是魔教。她站了起来。   夏侯烟也挺直了脊背,逼近了她,沉声道:那么,你在众人面前说出这些事实,昭告天下。   事实?她冷笑道,你们根本不是要我说出事实,而是下定论。   他压抑着怒气说:你知不知道,你的一心袒护,会让整个门派背负背叛正道的罪名?也会让你有勾结魔教的嫌疑,你自己,你的家族,你的师门,将为此蒙羞。   允淑说:他若是魔教,我自认识人不清,为人蛊惑,哪怕千夫所指,我心甘情愿。若他不是,他日相见,我无地自容。   他笑道:我还以为,你对天玑派多少有点感情,多少顾及师徒之情,不会眼见他蒙受不白之冤,没想到,我想错了。也许,你认为离开师门,废了武功,绝情断义,再无瓜葛。   她慢慢地说:你以为,我只是因为这些缘故始终避开这里么?我师父原先待我是极好的,我也很感激他的教导,后来,他更喜欢吕婧,因为她聪明,是入室弟子,而我太普通。我心里很难受,可是我不敢承认自己难受,我还要做出懂事的样子。我在门派受尽人排挤,如同丧家之犬,而他不闻不问,从来不曾知晓。你应该从来没有尝过这种滋味吧?心里明明很介意,明明自己珍视的东西被夺走,一遍一遍告诉自己,这理所应当。如果我不这样,别人会说我嫉妒,会说我霸道,会说我不知好歹。可是,我告诉你,越是这样,我的怨恨越强烈。这地方让我感受到的不是一腔正气,不是同门之谊,是肆意欺凌无辜者,是汲汲营营。   他叹了口气,说:然而,你在这里也有过美好的回忆,有对你好的人。   她说:患难见真情。但是你一味让人深陷黑暗,怎么发自内心追求光明?两人一时无话,草草散了。   ☆、了断   夏侯烟独自回到华家门外,心中郁郁,折回天玑派,想要找夏侯丰交谈,进了乾字坛,迎面走来头发斑白的老掌事,和他问了夏侯丰的行踪,自去寻找不提。   不一会儿,吕婧提着灯笼进门,说:师伯,昨晚大雪压塌了藏书阁的屋顶,我明日找人修一修。   老掌事缓缓点了点头,满脸疲惫地说:你看着办,我先回去了。   她说:师伯慢走。   待他一路出了山门,忽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允淑踢了踢他的脚,说:你太用力了,小心闹出人命。   曾晓捋了捋头发,说:要怪就怪我武功太好。你说掌事的武功怎么这么不济?   允淑嗤之以鼻:他要有两下子,还不当掌门?至少混个坛主。好了,这里交给我了。   曾晓说:好,等你完事了,到我家吃夜宵,我回去擀面。   允淑吩咐抬着人进了房间。过了一阵子,人之慢慢苏醒,睁开眼,喝道:你是谁?竟敢在此地作乱!   允淑悠悠地说:老掌事,难为你一直惦记着我的事,在下于情于理都要和你见一面。   他冷笑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她摸了摸下巴,说:嗯,你这么说也有道理。我本来想要过安生日子,可你们偏偏不让我如愿,非要旧事重提。就像那天,我只想安安静静避开,不听,不看,不说,可惜事与愿违。话说回来,认定我和魔教勾结的掌事大人,似乎对魔教也非常熟悉呢。   他流露出惧色,咬牙切齿道:你果然还记得那件事情。   她点头,说:那位姓汪的师弟,是你和魔教女子所生。按理来说,你虽然不忍害他性命,但也不至于将他安插在门派中,这不像嫉恶如仇斩草除根。不过,如果他是你唯一的后代,这样倒说得通了。我听说,魔教有药叫做丝雨,服用之后无论男女都会绝嗣。我想,那位魔教的姑娘应该用了这药在你身上。   他惊愕道:你,怎么知道丝雨?难道——   她说:哼,天玑派的玄机阁收藏的药典,我自然没有资格借阅,不过刚好,禄山书院也有一本,我借来好好学习了一番。劳掌事,若是不想牵扯进来,我劝你尽快摆平此事,不要让他们大做文章。   他反问:那么说,你是打算包庇他到底了?哪怕他是魔教。   允淑无所谓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不过你可是实打实的把柄。   他冷笑道:你真是全无心肝,不想着为自己的师父报仇,却包庇真凶。   允淑哂笑道:当年出事,你们以势压人,将我一脚踢开,如今又百般胁迫,还要满口仁义道德,是否太过恬不知耻?劳师伯,你不遗余力挑拨师徒关系,指使弟子欺凌晚辈,呵呵,我宁可全无心肝,也不想要你的黑心肝。好了,请回。   他愤恨地瞪了过来,咬牙离开了。   允淑自去寻曾晓。桌上除了椿树饺儿,还有几样小菜。两人自在享用,曾晓问:都办妥了?   允淑说:还好。你没事吧?这一下子,他可要惦记到进棺材了。   曾晓不以为意:怕他个狗仗人势的东西。眼下,人都说天玑派风光,实际上离散伙不远了,好几个老坛主带着弟子出走,说是开分坛,都是想开馆授徒。我师父看破了,早早出来,同他们没什么瓜葛了。你师父若在,没准得和亲呢。   允淑摆了摆手,说:罢了,休要提他。   曾晓又问:你有把握他能办成这事?   允淑说:掌事唯一的本事是得罪人,武功不济,人缘又差,能爬到这个位子,多半走的是歪门邪道,掌门好吃好喝养着他也罢了,还放权给他,可见,他不光有靠山,还有把柄,对掌门来说要命的把柄。   曾晓悄悄问:你不问他?   允淑说:问了,就难抽身了,我担心万一他狗急跳墙,我可就赔了小命了。   曾晓点了点头,问:已经准备好面对他们了吗?我感觉这一仗对你而言不轻松呢。   允淑说:走一步看一步,我想,长痛不如短痛。   她离开曾家的时候是黄昏,街头巷尾的酒肆依旧喧嚣,此起彼伏的呼喝声,熙熙攘攘,闹市如火,世情如霜,心沉如水。   翌日,夏侯丰造访,难得一见。她笑说:你说吧,我什么时辰登场?   他苦笑了一下,说:明日早晨,麻烦到玄机阁一叙。这是掌门的手书,可以供你自由出入。   她没有打开,手指敲了敲薄薄的纸张,微笑道:门里多少一般弟子见不到掌门金面,没想到我不光可以觐见,还能得到亲笔信,真是莫大的荣幸。   夏侯丰叹了口气,说:我想其中仍有隐情,奈何时间苦短,恐怕要委屈你了。   她讪笑道:你怎么知道是委屈,不是罪有应得?罢了,不说废话了。既然明天才办正事,还有空来了结私事,我想请你转告夏侯烟,我在对面的酒楼雅间等他,有话要说。   夏侯丰只得答应传话。   允淑在酒楼雅间独坐了很久,满腹心事,不知不觉竟然过了两个时辰。   直到小二敲门,引着夏侯烟进来,她才收拾了心情,说:请坐。   他坐下,一时无言。允淑主动斟酒,迟迟不饮,思忖了片刻,开口:我今日有事想问你。你是不是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件事,然后故意接近我。明明算不得门当户对,却主动提亲,也是为了笼络我为你作证?   他沉默了,须臾,才低沉地说:这一件事,我对不起你。   她转过脸,深深地吸一口气,勉强用镇定的语气道:我想这件事了结后,你应该有心力退婚。   他愕然,而后目光复杂,笑了笑,说:你——你当真毫不留恋?   以谎言和陷阱开始的婚约,不值得留恋。我无法揣测你的心情,可是我很明白,每次见面,我都要忽略你的不耐,你的敷衍,像我的父母说的那样,你在容忍我,给我机会靠近,互相了解。每一次,我的家人因为你刻意的施舍欢欣鼓舞,我都在心酸,然而他们是庆幸女儿有了好的归宿,我又不得不装出欢喜的样子。我真的很讨厌,在你面前装腔作势,察言观色,对你的每一个回应感恩戴德。有时候,我恨不得你另结新欢,让我得到解脱。   他目光复杂地望着她,仿佛从未认识她。   允淑说:行了,大家好聚好散,不必多说了。   他徐徐道:我不会提出退婚。   那么由我来提。她干脆地回答。   他恢复了平素的淡泊,说:好,如你所愿。   ☆、作证   她走在街道上,记忆中孤独的感触再次复苏,由内而外的寒冷,一瞬之间,她似乎一无所有,稳定的婚姻,正派的身份,然而她只是站在路边唏嘘片刻,紧了紧斗篷,回到了客栈。   一天很快过去,翌日,夏侯丰造访她。   她很快恢复了镇定,听他说:程姑娘,请随我去玄机阁。他的眼神透露着些许歉意。允淑有点感动,扪心自问,无论何时见到他,态度都比较友好。然而无心叙旧,他们共同的话题绕不开沉重的往事和灰暗的前景,不说也罢。   她平生第一次踏入紫坛,儿时暗暗梦寐以求之地,竟然以不可思议的契机得以进入,想来,算是天下少有了。   她亮出掌门的手书,夏侯丰略带诧异地回眸,允淑不禁爽朗地一笑,笑容调皮,带着点炫耀的意思。这一笑,又让他恍惚看到昔日那个害羞单纯的小弟子了,那些渐渐遗忘的片段,如同泡腾在热水中的香茶,缓缓舒展,由枯黄干瘪变成青翠鲜亮,绿叶发华滋。这一路走来,不长不短,昨日一面犹在眼前,中间所隔,弹指一挥间,却已经天翻地覆。   等他回过神,允淑已经坐在厅堂中,面对着诸位武林同辈。天玑派的掌门说:程姑娘,今日请你来作证,希望你能如实相告。   她心平气和地说:请问。   掌门说:七年前,你是否是天玑派的门徒,是本门韦荩言的弟子?   允淑说:准确来说,我在八年前拜师。   他颔首,说:无妨。我再问你,五年前,门派弟子集训,你在白鹤峰迷路,是吗?   她纠正道:不是集训,而是考验。五年前,我在下山前,门派里忽然要求每个即将出师的弟子接受考核,就我们打听到的消息,这似乎是前所未有的举措,师兄师姐们都不清楚考试细节,没多久,所有的考生都搬到了百花溪边住。至于白鹤峰,可供上下的山路仅有一条,山势陡峭,难以开凿,连岔路都不曾有,与其说是走失,不如说是因为天黑,我不敢独自下山,困在山顶。   朱雀观玉晨君说:这么说来,当年的事情应当有许多隐情,同掌门之前所说似乎有不少出入。玉晨君同夏侯丰年纪相当,是近年来出现的武林新秀,话虽委婉,人却率先发难。   夏侯丰不得不说:时隔已久,有些细节或模糊不清。不如请程姑娘说完当日之事,那天晚上,韦荩言可是亲自来接你下山?   她回答:是。   玉晨君笑了一下,说:程姑娘,之前你的描述颇为详细,那我想你们师徒在这样特殊的时机见面,想来和平常很不一样吧?你的师父有没有责怪你?   允淑摇摇头,说:没有。我们没有说几句话,便一起下山了。   玉晨君说:那么,在你眼中,韦荩言是个怎么样的人?   她酝酿了一下措辞,说:一丝不苟,稳重端方。   他又问:他待你如何?   允淑心情复杂,简单地回答:尚可。   玉晨君问:那么,你知不知道,他在去世前已经打算收你的同窗吕婧为入室弟子?   她顿了一下,说:我不知道。不过,他们一直相处和睦,如此倒也顺理成章。   他笑了笑,说:看来,这件事早已成定局。听说你曾经为韦荩言出了不少力,他却和别人走得很近,丝毫没有挽留你的意思,难道你不会心生不平?   允淑不回答,反问:从刚才开始,你一直追究别的事情,这是为什么?   他的扇子拦住旁边记录者的笔杆,说:因为,我要确定你的个人感情是否影响我们取证。你明知道一旦作证,有身败名裂的风险,仍旧选择出面,然而过去五年,隐姓埋名,甚至不来祭拜,我难以断定你对他的态度。   允淑说:我愿意面对诸位,皆因道义,至于不见,正如你所知,师徒缘分已尽,渐行渐远。   他沉吟片刻,说:既然如此,麻烦姑娘签下文书罢。她签了姓名,一推那张薄纸。   掌门面色放缓,一边的吕婧弯腰扶着他站起来退席,她的姿态虽然恭敬,但是掩盖不住骄矜之色。她一路走下山,猛可儿撞到一人,看了两眼,才叫道:哥!   她的哥哥程百谷皱着眉头,板着脸,抬眼望着后面,她问:还不走,看谁?   程百谷说:还能看谁?走这么快,你躲人呢!他心知她不好受,刚才差点面对面认不出来,也不说破,一前一后走了十多里路,到了码头。允淑心知他应该打发丫头收拾了行装,懒懒地不想问。   程百谷等到了出城,才问:你老实交代发生了什么事?允淑便一五一十说了。   他不平道:夏侯烟就这样勾结外人欺负你?   允淑瞪了他一眼,说:我当时就说没这样天下掉馅饼的好事,你们死活不信。如今怪得谁?趁着我唬住了他,硬说他别有用心,他才没回过神,你赶紧回去张罗着退婚吧。我回师门一趟,向我师父认错。   程百谷说:真不用我陪你?   她摆摆手:不了,多一个人挨骂有什么意思。我之后去找曲葳散散心,跟家里说一声。   程百谷故作轻松说:也好,你说不定顺便还能相中个好的带回来。她懂他担心自己,然而也找不到话来安慰他。   ☆、休假   我是一尾鱼,从小就冷漠无常,愤世嫉俗,可我又只是个孩子。我也嫉妒那些世俗的幸福,可这一切终将为那只飞鸟而改变。因为我爱它。尽管我并不确定它是不是也爱我或是知道我的存在。只是我希望,它的天空里能有我,哪怕只是一刻。——题记   允淑瘫在床上,曲葳拍门三下,闯进来,叉腰道:你还睡!整天睡得七颠八倒,头都睡扁了!   允淑懒洋洋地扯过一角被子捂着,哼哼唧唧:我这是避暑。   曲葳扑上来,拧她的肩膀:起来,太阳都要落山了,乘哪门子凉?快!   允淑摇头晃脑,愁眉苦脸地抱怨:人家被退婚了,正伤心呢,你让我静一静。   曲葳拉她软瘫的手,说:你再不起来,就要烂在床上了。到时候我席子一卷,直接赶牛车拉到山上埋了,看哪个死鬼看上你,办个冥婚。   允淑慢吞吞起床。待洗脸梳头后,曲葳吩咐道:去,到城墙上遛遛。她没精打采地出门,身边跟着曲葳的白狗葫芦。   去年,两人在老卓家饭庄吃饭,点了一只油汪汪的葫芦鸡,大快朵颐,曲葳一口气吃了三碗饸饹,为了消食,两人逛城墙根下的夜市,看到有人卖小狗,装在小篮子里,唯独有一条狗崽放在水瓢里,怡然自得,冲着来往的行人摇尾巴。两人见它品格迥然不同凡俗,下来逗了逗,曲葳爱不释手,不假思索凑钱买了下来。取名的时候,允淑觉得叫阿瓢好,曲葳坚持要叫气派的哮天犬,后来统一了一下意见,叫福禄,久而久之,成了葫芦。   夏天,曲葳怕生虫,非要剃了葫芦的毛,好在它果然生性开朗,顶着毛绒绒的大头四处招摇。允淑嫌不好看,等葫芦新生的毛勉强蔽体才肯带他同行。葫芦的均匀的短毛整整齐齐,走动时泛着雪白的光泽,干净漂亮。如果它不是时常走神,不知不觉和主人拉下,还是挺神气的。   等她带着葫芦到海边漫步,站在石头上吹风。汹涌的海潮打在乱石上,碎成雪片般,溅了葫芦一脸。   它心大,不介意,在允淑给了一颗椰子后,专心地用爪子拨拉青色的圆球。   允淑回去,和曲葳说:过两天,我要去咸阳。   曲葳问:去玩几天?   允淑摇了摇头,说:看看有没有可能找个人嫁了。   曲葳说:那你可要看清楚了,别再遇上个卧薪尝胆的。   允淑摸了摸葫芦的耳朵,说:再碰上,我剁了他。   话休絮烦,不到十天,允淑风尘仆仆入关进城,街头皆是椰子大的石榴,吆喝着不甜不要钱。她停下来,丢下几文钱,揣着一枚继续赶路。   进门的时候,恰巧见到常林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说:你来了,坐。我刚下山,累得坐不起来了。   允淑将石榴一放,说:你连紫云山都爬得半死不活,还偏要向虎山行?   常林气若游丝地说:那天,我在山脚泡温泉,她们都说山上好,我一想,来都来了,一时冲动,这才上山。你不知道,这山,人都在云里来去,石壁又大又滑,寸草不生,吓死人了。   允淑说:你就这样子,还给我牵线?   常林翻了个身,说:放心,我言出必行。打听好了,明天放榜,他们坐船去喝酒,把船凿沉,你用水上飘捞一个,不怕人家不以身相许。   她嗤之以鼻:四体不勤,要来何用?   常林慢吞吞地说:死得早,家产都归你,还不好?对了,武林大会刚散,你猜比武结果如何?   允淑说:你这么说,一定有我不太想听到的消息。   常林笑了笑:算是吧。吕婧以悲泉剑法一战成名,天玑派之前特意给她配了虞渊剑,看来得到了大力抬举,注定要扬名江湖了。允淑说:悲泉剑法是天玑派独门绝学,她能修炼到如此境界,也是高手,加上虞渊剑,看来天玑派一半家底都压在她身上了。   常林道:人家说了,此剑是师门的恩赐,长伴自己的是夷则剑,是韦荩言所赠,更是半师之情谊的最好纪念。你说叫人生不生气?   允淑表情毫无波澜,说:人都已经是她的了,一把剑又算什么?   常林不平地说:你当时怎么没想着和他要佩剑?在手上也好杀杀别人的威风,她还当自己是正经的徒弟呢。可惜,也就是我们这些知根知底的知道真相。   允淑说:哪怕我能抢回来,也不是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了。其实我已经想明白了,当初只是一厢情愿,高估了别人对自己的感情,以为自己全心全意,别人一定会有同感。太天真了。   常林听了,也深有同感,点点头,问:日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允淑迷茫地说,仿佛前面有更大的陷阱。我不想面对。一旦面对更残酷的事实,大概会很失望罢。我已经有点不敢相信人了。   常林诧异道:我看你毫不留情就提出了退婚,一丝不乱啊。   允淑眯了眯眼,说:箭在弦上,容不得我犹犹豫豫。可是,事后坐在这里,才真真正正感到心里的不知所措。我真不想了解那么多秘密,我只想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日子,不想面对名利的纷争,什么名望、权力、武功,对我来说,毫无吸引力。为什么不能善始善终?好好地拜师学艺,好好地交朋友,非要扯上这么多虚的?那些重要吗?我是和活生生的人又不是和摸不着的身份相处。这世上,真的容不下平静的人生吗?   常林说:不是说天地为熔炉吗,大概万事万物皆要经受锻炼,大多数化为炉渣,不值一提,极少数才是成品,而能保存下来的成品少之又少,但都是有市无价的珍品。你所可惜的,大概是打碎的成品,本来能够成宝贝,却碎了一地,一文不值。   她接口道:还有一件,不知所踪。明白它或许已是碎片,却因为遍寻不到,有点不甘愿承认。   常林问:你相信对方吗?   允淑点头,说:我相信。抱着我错了也认命的决心。   常林说:啧啧啧,对你很好?   嗯,还行。她回答。   常林笑嘻嘻地说:懂了,那就是长得很好。行啊你,金屋藏娇,见色忘友。   允淑说:我是怕你出来吓人。   常林问:能找到他吗?   允淑摆摆手:他的名字是假的,正主在遇见他之前已经过世了。他编造了一个虚假的身份。心机够深的了。   我一听就觉得非常可疑。她说。   允淑躺在床上,对着屋顶说:是呀。不过这和我没有关系。除非他承认存心欺骗我,否则,哪怕是魔教,我也不会否认这段友情。   常林说:那就好办了,去查清楚他的底细呀,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允淑问:可是,谈何容易,凭我单枪匹马?   ☆、秦艽   常林摆摆手,说:给你指条明路,京城有个家伙惦记着这件事,他叫秦艽,你尽管找他,说不定真的可以翻案。走吧,陪你去一趟,他刚好去瞻仰佛骨,离这里不远。   两人赶到了寺庙外,天色尚早,于是结伴同游古刹。   钟楼处排着长队,香客们先行布施,尔后撞钟,当当当,三下,祈求福禄寿。这时候,一群奴仆簇拥着一名恶少过来,见撞钟有趣,挤开了游人,强夺钟鱼(撞钟之木)恶少撞了一下钟,钟声响彻禅寺。   允淑小声说:这家伙有几分蛮力。   奴仆们纷纷恭维主人天生神力,恶少越发得意,一气猛撞三下,哈哈大笑。旁人纷纷侧目。却有一个小沙弥慢条斯理地说:别人撞钟三下求保佑福禄寿,这位檀越撞了四下,便是四大皆空了。   恶少气急败坏,横眉怒目,揪住沙弥的衣襟,允淑正要挺身而出,常林拦住,挑了挑眉。   果然,旁边一名淡蓝衣裳的青年握住了恶少的手腕,说:小和尚不过实话实说,兄台何必动气?   恶少哪里听劝,伸手便是一拳,青年轻松避开,恶少狼狈地摔在地上。允淑和常林是习武之人,看到刚才他不仅侧身躲避,还抽空袭击了对手的下盘,绊了他一跤。他一伸手,彬彬有礼地说:承让。   恶少不领情,恶声恶气地说:你们还愣着!说罢,家仆一拥而上。青年从容不迫地迎敌,没一会儿,那群乌合之众打得七零八落。   允淑发现那恶少偷偷从怀中拿出一枚小小的竹筒,画着古怪的符号,猜出是会放出毒烟的暗器,不假思索跳出人群,一招追风逐日打折了他的胳膊,跌落了那个竹筒,她拾起来,踢了一脚,斥责道:还不滚?   青年颇为欣赏地同她拱了拱手道谢。允淑腼腆地站在那里。常林笑眯眯地现身,说:秦艽,我给你找的帮手身手如何?你们赶紧认识认识。走,到外面坐坐。   秦艽欣然同意。常林背后和允淑咬耳朵,说:我和他也算是亲戚,放心。   允淑低头笑了笑,瞥了她一眼,说:常林,你觉得我们亲上加亲怎么样?   常林张口结舌,好一会儿,才咬牙说:你是说,找两小无猜的美少年过程中还要勾搭别的男人?要不要这么水性杨花?万一你那竹马以身相许怎么办?你还要挑一挑?   允淑不以为意,说:选贤举能,择优录取。   常林打了她的爪子,说:老实点,手别伸这么长。这件事不水落石出,你别随便染指人家。   允淑说:行啊,不过你得答应我不准和他说他的事,影响我的行情。常林只好答应了。   看见秦艽骑着照夜白,允淑因他的品味又增加了不少好感。常林简单和他说了允淑的往事,略去另一人之事,他说:我看其中必有隐情,说不定是冤枉程姑娘了。   常林微笑道:我果然没看错你。不过,我们如实相告,你也不要藏私呀,说说你手上的情报。   秦艽点点头,说:大约五十年前,曹天师便说紫云山藏有绝世珍宝,持有者将获得强大神秘的力量,为此,正邪两派交战,国势衰微,只能默许天玑派驻扎此地。这二十年,不断流出新的传闻,各方的势力都有意介入。不光武林门派,朝廷也想先睹为快,十年前,又有人说瑶池附近的山洞是藏宝处,但是瑶池地域广阔,又长年冰冻,寻宝绝非易事。   允淑算了算时间,问:这和我以前的师父去世有关系吗?他五六年前在附近自尽,这么一说有些蹊跷。   他问:你师父武功如何?   允淑说:不敢说首屈一指,但是全身而退应该不是难事。但之前他有伤在身,或许无法尽全力。   他说:虽然如此,若是魔教害人性命,相信天玑派不会善罢甘休,加上他是掌门的高徒和亲人,按理来说,报酬理所应当。一开始草草了事,当下大张旗鼓,有悖常理。除非,有迫不得已的原由。在你看来,韦荩言有什么特别之处?   允淑琢磨了好一会儿,说:他性子内敛,据说是七星镇镇长的养子,家境殷实,又有兄弟姐妹,又是掌门的小孙子,出事前家里已经定了亲事,在门派很得重用,前途无量。   秦艽说:既然是掌门的孙子,为什么交给别人抚养?再说镇长不缺子女,他的亲生父母是谁,你不知道吧?   她摇摇头,说:天玑派很大,即便像我们这样呆了三年以上的弟子,熟悉的地方也有限。   常林赞同道:你是不知道,紫云山原来就不小,后来又扩张了地盘,说起来,比得上半个郡了。秦艽了然。   常林问:怎么样,决定带上我这位好朋友了么?   他微笑,看了看允淑,说:有高手加入,自然是好事,但我想和程小姐单独谈谈。   常林说:行,你们俩聊聊,我出去点菜和酒水。   待她出去,允淑笑说:看来我的诚意不足以打动阁下。   秦艽说:我相信姑娘的为人,如果不是光明磊落的性格,断然不能入常林表妹的眼。但是,我想确认,你对珍宝毫不动心吗?毕竟程姑娘是林邑国人,而珍宝在汾水国境内埋藏,始终算是国宝,不轻易交给外人。   她笑着说:其实,我对宝贝没多少兴趣,只是好奇其中的秘密,若是这宝物太多人垂涎,也是个大麻烦。不过,我话说在前头,若是这宝物是我应得的,无论如何我都要带走。   他点头:我很感谢你说了实话。如果宝物于情于理归姑娘所有,我无话可说。那么,三日后启程?   她欣然同意。三人吃完饭后道别。临行前,常林拍了拍她的肩膀,嘱咐道:抬头挺胸,不要丢我的脸,也不要丢你洞庭府的脸,让他们好好看看名门正派的弟子风范。我等你回来。允淑挥手作别。   ☆、复生   他们一路来到青龙城,一直走到天玑派入口,允淑踌躇了片刻,说:我,我还是不和你进去了,毕竟别人不会乐意接待弃徒,反而拖累你。   秦艽望了望石门,微笑着说:有件事忘了告诉你,其实,韦荩言还活着,所以,你的罪名不成立。你、你在胡说吧?   她张口结舌,哎,你想安慰我也别信口开河啊!这不是安慰,是惊吓好不好?   他点点头,说:既然如此,随我进去看看是真是假。   好啊。她回答。   两人一路来到乾字坛,夏侯丰迎面而来,她耐烦到他们寒暄完毕,单刀直入地问:夏侯大哥,他说我以前的师父还活着,是吗?   夏侯丰脸色为难。   允淑说:你看——   夏侯丰叹口气,说:这事确实匪夷所思,我也是前日才得知。不过,他仍旧很虚弱,不方便见客,除了掌门外,连我也不能去打扰。   秦艽点点头,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才告辞。   两人离开了山门,秦艽说:我认为你先平静一下,再请求见面比较妥当,毕竟我们没有充足的理由要求他出面。   她苦笑道:就凭我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眼前婚事也吹了,给我个解释总行吧?从头到尾我都被他害惨了。   他无奈地一摊手,说:哦,这就是你唯一惦记的事情?   她正色道:这很重要,我上次上了他们的当,回去被我师父狠狠骂了一顿,连家都不敢回,你说,我不惦记这事惦记什么?   秦艽说:好吧,你来讨个说法,去,翻墙进去,看谁敢拦你?我看,你连玄冥宝刀都带来了,不用可惜。   哼。她不甘不愿地说,反而一路闷头下山。   正在此时,吕婧在前呼后拥下出现,有人艳羡地说:大师姐,什么时候能指点我们两招?大家都想看看你的悲泉九式!   吕婧一笑:改日吧,我最近有点忙。   她故意站住,亲热地说:允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说:我是外人,说什么回来?   有人好奇地问:这也是师姐吗?   不敢当,在下是别派的门人。允淑立刻回答。   吕婧笑了笑,擦身而过。   允淑望着袖手旁观的秦艽,埋怨道:唉,你怎么不出来给我撑撑场面,说我奉命从京城来的?   他说:口舌之争,没必要处处争强好胜。   她没好气地说:就你这样不会恩威并施的,御下无方,怪不得没人肯同行。   他摇摇头:姑娘高见。   没想到晚上,天玑派门人来送请帖,说是掌门有请,让二人三日后到紫檀厅相见。   两人按时拜访,掌门客气招待,同秦艽说话。她不过是个陪客,打量周围,只觉得掌门苍老了不少,远看依旧身姿挺拔,近看面容上有了淡淡的斑点,虽然不至于鸡皮鹤发,但是明显比往日衰老了,眼神透露着若有若无的疲惫。   掌门忽然说:看来秦大人很关心小徒,请移步里间,他尚未康复,不便行走。   秦艽同意,示意允淑同行。   她步入庭院。耀眼的日光刺得人眯起了眼睛。青龙城春日迟迟,一川烟草,满城风絮,蓊蓊郁郁,晕染出水墨般的绿意。春草中生长着许多毛茸茸的蒲公英,顶着大绒球脑袋,风一吹,剃掉了一半,种子随风飘扬。等春深,它们消失无踪,只有越来越高的蔓草,淹没了初春的蒲公英和小黄花。她有点懵懵懂懂地进了房间,一时不适应稍稍幽暗的氛围。   吕婧先行进去小心扶着一人站起来,等秦艽出言问候,她才反应过来那是何人。   她狐疑又仔细地端详,是记忆里的那张脸,却又无端显得陌生,褪去了过往,在现实中,他们生分得可怕。   寒暄两句后,吕婧搀扶着他坐下,小声叮嘱:慢些。   秦艽也凝视着韦荩言,说:公子大难不死,实在是件幸事。   他手执麈尾,缓缓转动着白玉柄,慢慢地点头,说:有劳记挂。   秦艽又委婉地说:当年瑶池的变故,公子是唯一见证的人,不知可否和在下说说经过?   韦荩言说:我行走到瑶池一带,忽然中了埋伏,对方都是蒙面人,不知长相,受伤后便昏迷不醒。即便尽力回忆,也记忆模糊了。他面色越发疲倦,似乎有点不支。   掌门说:他近日还督促弟子练功,未免劳碌,请恕失陪。秦艽见状,顺坡下驴告别了。   一路上,允淑默然不作声。秦艽说:心情不大好?介意人家没理你?   她摇摇头,说:不是,就是感觉不太对劲。   他解释说:九死一生,人多多少少会变化,等他恢复好些,可能就和原来差不多了。   她说: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总之,就是不对劲。我心里有点害怕……那个房间叫人很不舒服,要不是你陪着,我绝对不会进去。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虽然人多,但是靠近的话,心里始终怪怪的。   秦艽说,不如,我们杀回去看个究竟。   他狡黠地笑了笑,附在她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她忍俊不禁:夜探玄机阁?好主意。我可不保准被人不把我们当成飞贼。   他笑容可掬地说:富贵险中求,怎样?   相视一笑,达成一致。   ☆、夜探玄机阁   她随秦艽来到他的房间,看他取出一本书,翻了翻,指着上面的图案说:这是工匠留下的玄机阁图纸,除了地上三层,底下还有一层半。不过就我所知,那半层目前已经封闭多年了。   允淑说:真有你的,连别人家房子都摸得一清二楚,你为何不叫线人亲自去看个究竟。   他笑了,说:他和朝廷只是合作,并非直属部下,再者他若是暴露了,对我们弊大于利。   她思索了片刻,破颜一笑,说: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头绪了。不提了这桩了。我们共商大计罢。   两人等到入夜,换上夜行衣,用轻功潜入玄机阁,径直走入尘封的最下层。堆着若干杂物,转了三圈,看地上都是木箱梯子布头等日常所用,她压低声音说:难不成今天来翻这些破烂?   再找找。秦艽微微皱着眉头说。   他一拍她的肩膀,悄悄说:你看看,那里好似金光闪动。   她凑过去,在狭缝中果真看到片片金光,宛如金鳞,不禁念叨:□□,一遇风云变化龙。他习惯了她有感而发,伸手小心搬开横七竖八的木板,显露了缺口,宽仅二指,难容一手探入。允淑将刀插入缝隙,对他说:看看,能不能破壁而入?   他正欲回答,头上传来清晰的脚步声,伴随梆子声,忙缄口不言。两人屏息,片刻,待再也听不到人的响动,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墙壁甚是坚实,纹丝不动。她懊恼地靠在墙壁上,咕哝道:太气人了,明明近在眼前。真是驴子前的萝卜。她发起了脾气,一拍墙壁作响。秦艽若有所思,低头摸索一番,对她说:让我来。他双掌贴在墙壁上,使劲一推,却见一堵墙缓缓移动,允淑立刻助他一臂之力,两人合力,不消多时便推开了厚厚的墙壁。   扑面而来一阵潮湿的风,他们点起火折子,照见前方是碧水粼粼。面面相觑。   她颤颤巍巍地指着水面,说:里面不会有水蛇吧?   秦艽安慰她:没关系,就算有,这些蛇说不定常年不见光,都是瞎的。   两人看到中间有独木桥,颇为宽慰,蹑手蹑脚踏上去,不敢掉以轻心。   不料走到一半,前面的秦艽说:等等,前面没路了。允淑顿时气馁了,一声不吱。   他想了想,将火折子递给允淑,叫她照亮前方,自己掏出一块石头,系在带子上,浸入水中,轻轻晃动。一炷香后,带子轻轻一扯,他提起来看到上面吸着一枚钥匙。   允淑惊愕地看着,他却说:可以回去了。   两人摸索着原路返回。允淑说:你早就知道水里有钥匙?东西都准备好了。   他摇摇头,说:非也。不过我摸了摸木头,没有折断的痕迹,看来本意便是造这么短,不是为了到对岸,而是钓锁匙。   她说:哦,其实,你自己可以过去,不用我跟着。   他正色道:不行,我怕黑,要人陪着。允淑斜了他一眼,无话可说。   两人回到原地,掀开金色的金属片,露出小小的钥匙孔。旋了三下,那头隆隆作响,似乎开启了道路。他不假思索地说:走吧,上桥,路通了。她几乎要跳起来,然只能忍了,唉声叹气同他第三次走独木桥。   桥的尽头露出了一列湿滑的石墩,踩在上面湿滑,让她提心吊胆。他们总算遭到了对岸,穿过百余步的隧道,迎面拂来山风阵阵,头目森然,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除了洞口,豁然开朗,一片小小的平地,虽然笼罩在夜色中,看不真切,风势却舒缓不少,火光下找出一间房子,似乎大半是凿空石壁而成,十分奇特。   推门不动,允淑亮出削金断玉的宝刀砍断了门锁。秦艽叹道:你这样岂不是暴露自己登堂入室?   允淑说:这里这么偏僻,才不会有人天天来巡视呢。   他们进了门,捡到半支蜡烛,想了想,没敢用,只是收起来。   这大致是女子的闺房,结满了蜘蛛网,然而还算齐整。墙上挂着一幅小像,画着一名青年女子,风姿绰约,淡妆娉婷,腰间系着镜子和铃铛。秦艽全神贯注凝视了许久。允淑笑道:你怎么了,入迷了?   他说:这两件配饰画得似乎太精细了,尤其这枚七子镜,丝毫不爽,一二三四五六七。还有这枚铃铛。   她说:说不定是主人心爱之物,所以画得精细。   他点点头:嗯,必然是重要的东西。不过,我没见过仕女挂铃铛的。   她脸红了一红,说:没见过又不是代表没有。你没见过鬼,难道没有?   他说:牙尖嘴利,我说不过你。   他们又看了看画像,他又说:你看,头上那个叉子是什么东西?   她摇头,说:没见过,但挺丑的,配不上这张脸。   秦艽说:说不定,这不是人的肖像,而是临摹神像?两人一时拿不定主意,继续搜查。   允淑查看妆台,发现梳妆盒,里面空空如也,叹气道:说不定好东西都被人拿走了。合上盖子,却发现上面的图案,好生奇怪,忙招呼秦艽过来。他皱眉端详,说:弯弯曲曲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倒有点像——地图?他们拿走了盒子。   秦艽脚踢到一物,骨碌碌滚着,在地上碾出一串低沉的响声。他们一照,地下倒着一座竹节香炉,炉身摔得粉碎,长柄还算完好。   秦艽扶起柄,忽然低低哼了一声,她忙问:你怎么了?   他说:手被扎了一下。   他们细细一看,柄上安着一枚银针,是它刺破了秦艽的手。   允淑担心地说:会不会有毒?我们回去吧。   他挤出几滴血,说:不碍事,我们没空耽搁了,继续收集线索吧。   她无奈同意。他小心抚摸着长柄,说:上面的花纹颇为奇特,我受了伤,你小心取拓片。她依言,取得拓片。只见是一幅极为精细的图样,有宫殿,流水,石桥,房舍,车马,树木……两人不知所以。   又返回来看梳妆盒,上面指示,倒像是来路,然还有一部分漫漶不清,残损之处靠近石墩,似乎别有洞天。   秦艽说:看来,这里差不多了,我们回去看看。他们沿着隧道折回,却不先过桥,而是顺着地图所指示,沿着狭窄的水边,来到了一个小小的平台。允淑闻到了一股霉烂的异味,充斥鼻间,不由得掩鼻。   秦艽照见底下有个容器,却死死钉在地上,无法拾起,细细地看了一会儿,说:难道是海螺酒杯?她也看了看,摇摇头,说:不,是灯,摩羯灯。我见过类似的赏赐。   他们见灯中仍残留了灯油,点燃了。照亮了一方平台,前方又有一扇石门,正是异味飘来的方向。他们推开了石门,门里果然别有洞天,中央一具石床,四周散落着博山炉,靠近仍有丝丝缕缕的余香。   两人在石床床头寻觅到一个小坛子,允淑灵机一动,说:我们抱走它吧。   他错愕地说:万一,里面养着条毒蛇,咬你怎么办?   她也有点担心,摇了摇坛子,豁楞了几下,见不是很沉,说:放心,应该不是养蛇的。秦艽只得同意了。   两人好不容易出来,飞檐走壁离开了天玑派,这时月亮已经落下,然而夜色依旧笼罩大地。他们寻了医馆,简单处理了秦艽的伤口。各自安歇不提。   ☆、夜深忽梦少年事   允淑躺在床上,不知为何,胸口不畅,有点儿烦躁,于是又出门走了两圈,才躺下睡了。   朦胧间,东方大白,心中讶异,不知交睫即是一夜。睁眼看周围曚昽可辨认是昔日天玑派寝室,各位同窗纷纷起床穿衣洗漱,她恍恍惚惚坐起,要好的曾晓打着呵欠,轻轻拍拍她的床头,说:快起吧,嗨——今日考试。   她有些糊涂,明明出师已久,如何又考核?然而看四周情景真切,不容置疑,便默默收起疑问随她们行动。   懵懵懂懂出门,一路上花光草色,皆是漫漶朦胧,依稀滃滃青翠和点点鹅黄罢了。   飘忽间到了一处山门,只觉得眼生,倒有点像谙熟的书院大门,一对石鼓上雕刻着锦鸡芙蓉。   吕婧笑盈盈迎上来,招手道:你总算来了。   要挽着她的胳膊走,她皱着眉,直白地说:我不用你带路。闻言,她愣愣地站在那里,眼神转冷。即便允淑背对着她,也感受到那露骨不善的目光。然而她无所谓。   她走进去两步,枇杷树亭亭如盖,奇哉怪哉,极寒之地何能生枇杷?   树下有人,是她熟悉的人,似乎驻足等她。她犹豫不前,亦真亦幻,那人开口问:你不认得我了?   她始终裹足不前,说:我想起已同你没有关系了,再说,你早已不在人世。   他点点头,淡然地问:你既然知道,那么,眼前所见又是谁?他那件玄色的衣袍,透过水雾般看去,渐渐消溶。她的心里缭绕着一丝伤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雄鸡一唱天下白。夜晚,真正结束了。   她食不知味吃着早饭,一旁的秦艽说:看来天玑派提供的线索有限,我们还是出发去瑶池一趟。   她说:瑶池地域广阔,凭我们二人毫无目的乱找,也找不到什么吧?   他说:我看了地图,长年走的路线只有一条,想来,韦荩言当年也是走同样的路,说不定在路上有什么新的发现。   她点点头,良久,又说:我的心告诉我这件事的确很蹊跷。   他问:你怀疑,昨日有人假冒?   她摇摇头:不,我肯定那就是他,哪怕最高明的易容术也不能分毫不爽。尽管比之前形容枯槁,但是他没错。只是很奇怪,就像茶壶中装着蒲萄酒,又混着陈旧的茶味。   秦艽说:你说的有理,但一时之间,我们难以求证真假,还是启程看看有什么新的发现。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一时之间,不知青翠草叶间的是雪白的花瓣还是栖息的粉蝶。长久的日照,蒸腾出混着草木气息夹杂丝丝缕缕花香的微风,熨帖着人的肌肤。   吕婧练剑完毕,满意地收势,走到廊下,稍稍收敛了脸上的得意之色,问:我练得怎么样?   好。韦荩言简短回答,把玩着手里的狭长的草叶,瘦削的脸上神色散漫,似乎是羸弱的文人逸士,不见分毫侠客的英姿飒爽。   吕婧踌躇了片刻,说:悲泉剑法固然高明,但是听说清灵诀有助于内力增长,我一直很想学,但是掌门无暇传授,我师父又不曾研习,不知——   好。他打断了她的说辞。   她面露喜色,又犹豫着说:但是,掌门说你不可以过分劳碌,上回写剑法,他很不高兴。   无妨。他侧脸,似乎欣赏满园□□,毫不在意地说,有口诀。   她低头,忍不住满满的笑意,也一起坐下来,扯着他手中的草叶,手指慢慢卷着,有点羞涩地说:多谢师叔栽培。师叔想要什么,尽管吩咐我去做。   他转过脸,较真地说:出去,让我安静片刻。   她讨了个没趣,瞬间没了笑容,有点儿尴尬地握着佩剑离开了。风中隐隐传来泠泠的声响,很轻,很细,然而记忆中的声响越发喧哗,如同枝头繁花。   路上没有旅馆,只有农家小院给他们借宿。主人熟门熟路地带路,絮絮叨叨地说:隔三差五有人过来,我们都晓得,干脆收拾一间屋子给你们过路的,别看有点偏,但是绝对干净,什么都有,有井水,有床铺,吃了饭走回去,就当是散步,你们说多好。   进了院子门,秦艽陪着他闲谈,允淑在后院歇脚。等他打发了主人,到后门和她一起坐在石阶上。   允淑望了望背后的苍山,说:我终于和他走上了一样的路。以前这日光,这景色,和他看到的一样,如今我也看到了一样的日光和风景,不知道他在哪里?   秦艽说:他在离你最远,也是最近的地方,你看不到他,但是你心里有他,时时刻刻都陪着你。她转身,看了看他,莞尔一笑:你和常林真的很像,她很聪明,从来不刨根问底,却知道我的心意。   他故意撇了撇嘴,说:原来你只把我当成她的替身。   她故作诧异地挑了挑眉。鸟雀偶尔掠过,停下啄食几下,继续振翅飞入山林。   允淑认床,辗转反侧,独自望着清凌凌的月光,不知怎的,这山间月色比起城市更加亮堂,像一个亢奋的夜猫子。   她胡思乱想,记起有人说过天玑派的许多建筑是前朝废弃的宫殿,联想起鹿虔扆的临江仙,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墉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她一个人在草席上滚来滚去,闻着陌生的干草的气息,感觉新鲜,越发没有睡意。她摸来摸去,摸到了一样东西,有点扎手,抓起来,在月光下照一照,依稀是蚂蚱的形状,她最怕虫子,马上丢到床下。扑腾响了一下。却不见虫子的鸣叫。才回过神来,下床,借着光亮搜索,找到了那个小玩意,捡起来,仔细摸着纹路,估摸着是草编的。拿在手上玩了好一会儿,才合眼睡去。   到了第二天早晨,却迷迷糊糊,不想起床。翻腾了一会儿,才迷迷瞪瞪坐起来。枕边果然放着一枚草蚱蜢。   ☆、心迹   她洗漱后,出来见到面带倦色的秦艽,他说:这里蚊子真多,吵得人睡不着觉。   她讶异地说:我怎么没看到蚊子?   他扫了她一眼,说:看来,你天生不招蚊子。   他们走去主人家吃饭,秦艽发现允淑腰间蹦跶的蚱蜢,说:几岁了,还带这东西?   允淑说:挺好看的呀,我喜欢。他没再说什么。两人一路颠簸,好歹到了瑶池。   湖光山色,风光迷人,然而遍寻也找不到昔日痕迹,私下干干净净,仿佛只是一处供人散心的风景。两人无奈,租了一辆马车,摇摇摆摆下了山。   老车夫健谈,说:唉,多少年没有你们这样的后生来玩了。我还记得有一年九月初九,本来要回去老家过节,忽然来了两个人,非要借用老汉的车子,那时候,我家车子闲着,等着去镇上。   秦艽笑问:老人家好记性,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您还记得?   车夫说:五六年吧,我记得清楚,为着这事,我被老婆子念叨了足足三年。为啥?我不光没去成丈人家里,还——还帮人运了一口棺材。虽然给了不少钱,可是晦气啊。   允淑若有所思,追问:大叔,您还记得到底是五年前还是六年前的事情?真的是九月初九。   他想了想,说:呀,多少年还记不清了,但就这么一次。是重阳节那天,一点没错。她听了,脸色发白,一路沉默。   下了马车,两人到驿站牵马。秦艽问:你有新的线索?   她重重点了一下头,说:我那年最后见到他是九月初九以后,这我也确定无疑,因为门派里成家的长辈都要过节,所以休息一天,不可能考试,我绝对是过了节才参加考试,那是出事前我最后一次见他。如果,他在九月初九就去世了,那么,那天见到的人是谁?   他说:可能是别人?另外的弟子遇难,天玑派隐瞒不报,私下安葬了,而韦荩言生死未卜,暂时视为伤重不治?或者,当时他伤势太重,都认为他去世了,但是后来治好了?   她问:为何偏要安罪名在我身上?无论他死活,只要是对抗魔教,都是正大光明的理由,为何要隐瞒?她不寒而栗,想起年少时的遭遇,那一双双微红的泪眼,一句句悲切的言语,一声声隐忍的哽咽,一切一切,原来都是欺骗,令人毛骨悚然,他们借一个人的“死”演出子虚乌有的哀恸,她越是回忆越是胆寒,仿佛那层层假象后面呼之欲出可怕的杀意。   秦艽慢慢地说:所以韦荩言成了今日的模样?无论他是谁,一定和五年前的事情有关。这一年来,吕婧的武功突飞猛进,以往她不过是门派中二流高手,但是近一年来习得上乘武功,掌门精力有限,不可能亲自传授武功,加上你之前说过韦荩言多年前便指点她练功,恐怕,这次也是。她所学庞杂,出招眼花缭乱,我想,极少有门派会任意传授独门武功给未满二十的弟子。不过,奇怪的是,就你所知,韦荩言有如此高深的武功吗?   她说:我后来很少在他跟前,只是学些皮毛,但感觉他和初见不可同日而语。可是,他沉静认真,倒像是专才,从来没有同时教授我多种武功。当然,吕婧比我聪明,或许触类旁通,他乐意倾囊相授。   秦艽微笑,说:我看,他和你脾气更相似。   她说:其实和他学艺还是不错的,我有点儿迟钝,教得太快,跟不上,在他手下只要勤奋些,倒还顺利,加上他也肯反复纠正。不过,人都是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教出吕婧这样的弟子比我这样的笨徒弟要光彩得多。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开心的,吕婧比我会说话,又懂人情世故,很少有人讨厌她。两个人都内敛,闷闷地其实没多大意思。   他问:韦荩言很沉默?   允淑说:比较稳重内向,我起初也以为他有些傲气,后来觉得他只是不善言辞。除了练武功和奉命办事,没有别的爱好,是在有些过于刻板,或者说,乏味。除了谈论武功,我们基本不说别的话,唯一一次例外,大概就是和他闹别扭。   为什么?秦艽好奇地问。   她皱了皱眉,说:那时候,我觉得大势已定,夹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很尴尬,所以不愿意多接触他了。你知道,那种滋味很难受,只能附和和陪笑,明明人在你眼前,却有了隔膜,怎么也融不进去。   他得到提拔那日,掌门设宴,我看着他意气风发,自己也高兴,与有荣焉,特意给他敬酒,他只问我以后下山怎么办,我便说回家。他说回家也好,家里总比外头强。一下子好像就没话说了,我站着,盼着他能和自己多少几句,不是夸我,哪怕说几句以前的事,像什么你刚来的时候呆呆的,眼下总算长大些了,以后不要懈怠了,好好练功。嘱咐几句老生常谈也是好的。但是,他尴尬地站了一会儿,继续和吕婧相谈甚欢,看也不看我了。   我一个人喝完了一杯酒,端着酒杯,独自走回了自己的座位。周围还有人问我,今天是师父的好日子,怎么不多说几句。我笑了笑,没话说。大家好像都有了归宿,就我漂泊不定,那天真是寂寞。满座欢喜,无所适从。我那天还知道自己的酒量是七钟酒。走路脑袋晕晕乎乎,脚却有点轻飘飘,踩不稳,心里还是清清楚楚的。   回到房间,和我的同窗说自己的师父如何了得,她们都在道喜,我也笑嘻嘻的。可是那层开心里面空荡荡的,像敞开一个空洞,风呼呼往里灌。我不愿意往深处想。就像一个箱子里装着好好的瓷器,碰碎在里头,知道它碎成一片片,只要不打开盖子,看不到,还是可以骗自己它还好好的。往后的日子,我故意不去看他们如何亲近,只愿意听自己想听的,只愿意看自己想看的,不听告诉自己要开心。   他们没有去牵马,在驿站外站着,秦艽没打断,他蓝色微微凝重地倾听着。   那天,吕婧送给我一包小吃,说是灵风峡谷的野果果脯。我一点也不高兴,但还是接过来,谢谢她。回去吃的时候,越吃越不是滋味,倒头睡在床上。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你若是不肯给我,我不稀罕,我自己去争取想要的东西。从那以后,我安分守己,吕婧愿意服侍他,随便她去,我不和她争。   有一次,掌门寿辰,她非拉着我去买贺礼,我心想,你们要去自己去,我又不认得掌门。我没给吕婧面子,干脆拒绝,回去歇息了。他很生气,非要我出面,我虽然不乐意,也只得给他面子顺从。   秦艽问:后来他为难你了?   允淑摇摇头,说:没有。你说错了。那天他好像非要显示我是正经徒弟,也不管我耐烦不耐烦,支使我干这干那。实在无趣。   他问:你恨过他吗?   她摇头,说:没有。说起来,他又做过什么很对不起我的事呢?我来这里,无亲无故,吃过别人的暗算,因为没钱没势,只得忍了。他对我算是很好了,很用心教我武功,没有歧视我说话的口音,我以为这是一辈子都能够珍惜的回忆,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我没过恨过他,但是,回想一下,除了感叹,再没有一点点感情了,好像已经耗尽了。我以前总害怕喜欢的人倒头来疏远和讨厌自己,后来才明白,少喜欢一点,多体谅别人一点,就可以释怀了。   ☆、追踪   他看着车水马龙,说:允淑,其实你是个好人。总会有人珍惜你。   她说:我后来去了洞庭府,那里和天玑派完全不同。我有时候会有点悲哀,在一个小池子里,大家为了争抢蝇头小利,去放弃和践踏一些很美好的东西,但是,只要走出来,会发现外面的天地更广阔,却也没有失落的真心了。   我在最苦闷的时候交到了最要好的朋友,在外头顺顺遂遂,却没有机缘再遇到了。天玑派掌门的师父之后,再无武林宗师出现。自他退隐后,天玑派越来越封闭,近二十年来,鲜少和别的门派会晤。不少弟子离开,投入别的门派。门内派系林立,动辄更迭人事,尾大不掉者甚至下山另开坛,莫说对外,对内,掌门也无力掌控一切。   她顿了顿,说:秦艽,你应该多带点人手,就凭我们两个人,很难拿到你想要的东西。   他说:贵精不贵多,我们一文一武,不刚好够吗?再说你无心宝物,我主动争取,至少我们两个人不是对手。   允淑笑了,说:承蒙你看得起我。好吧,此诚危急存亡之秋,我尽力辅佐你就是。   忽然有人喝道:你们还磨蹭!人都跑你们前头去了!   允淑吓了一跳,抬头见曾晓骑着高头大马奔来,满脸正色,勒住缰绳,说:你们若是私定终身,我不打扰,否则,赶紧上马!两人一凛,明白刻不容缓,立即纵马随她驰骋在官道上,一口气奔驰一百里,换乘了轻便小船。   曾晓歇了口气,对他们说:前日,天玑派掌门离开了紫云山,借口参加侄女的婚礼,结果不知所踪。我通过我师父多方打听,才知道他带着人去了一个很隐蔽的地方。是这里。她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极为陌生的名字:清波渡。   秦艽接过纸条,皱了皱眉,说:应该是瑶池的另一头。他拿出地图,搜索片刻,笃定地点点头。   三人对视。曾晓微微皱着眉头说:据说他带的人非常少,其中有掌事,刚巧因为他有病,一定要带足够的药丸出门,到药铺抓药的时候被人看见了,我才留意到这事。虽然掌事有时候挺不讨人喜欢,但是掌门时时让他呆在身边,即便,掌事想要告老还乡,也迟迟没得到允许。我看,掌门可能不让他脱离自己的掌控。我们以前总以为他巴结掌门一心向上爬,但是这两年,他身体每况愈下,时常求医问药,有几次借用我师父的人脉,却始终不能下山静养,依旧要日日呆在乾字坛,最多能请假两三日,还不如一般弟子。我们能不能追上他们,就看掌事的身体了。   允淑听完,说: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毕竟你还是天玑派弟子,公然帮助外人,会有麻烦吧?   曾晓潇洒地说:这不过是掌门的私事,和门派无关,再说,他能把我这种小人物怎么样?他连我师父都管不住。   秦艽微笑道:姑娘日后若是有意,可以到京城找我。   曾晓也笑了,扫了扫两人,意味深长地说:我更希望是你们有好事了找我进京。   趁秦艽不备,曾晓拉着允淑说悄悄话:你俩到什么境界了?都同吃同睡同进退了,给我个交代。   允淑哭笑不得:什么叫同吃同睡?我们只不过住的同一个院子。   曾晓说:那已经很接近了,不是非要在,嗯?(她拳曲十指,围成一个球,上下倒转两手比划着)说嘛,有什么好害臊的。眼下大把弟子没出师就生孩子了,咱们的脸皮得厚些。   允淑轰她:去去去,你这话,说得和养了一窝两只仓鼠有什么不一样!   曾晓争辩:必然不一样,要是两只仓鼠,母的那只已经怀上了小仓鼠了。你要装得蠢一些,多说,这怎么办呢?我不会呀。好难呀。   允淑嫌弃道:人家和我搭档,我这不会那不会,时时刻刻拖后腿,丢不丢脸哪。   曾晓竖起两根手指,点了点脸颊,睁着眼睛,做出无辜可爱的表情,细声细气说:我们是单纯的女孩子,本来就是需要人呵护哒——有没有感觉,就是这个样子,天真无邪。   允淑生无可恋地说:如果男人都好这一口,我宁可去一辈子不嫁。这都什么玩意!   曾晓说:你要学会温柔,小鸟依人,用博大的胸怀包容他们,用慈悲的心肠去无微不至关心他们。男人嘛,都是外强中干,内心脆弱的,要哄。   允淑说:我懂,就是他们犯错的时候,我要说没关系,他们成功的时候,我要不停褒奖。但装孙子装太久了,我会绷不住,一夜之间就会撕破脸皮,变得愤世嫉俗,露出狰狞的嘴脸,恨不得把他们剁了。所以当初我家里想赶紧完婚,省得我露出狐狸尾巴。   曾晓无奈地说:那你以前的未婚夫,是怎么幸存下来的?   允淑沉吟了片刻,说:他小有姿色。   曾晓呵呵道:那你好好找,找个绝色大美人,他说东,你不敢往西,他叫你打狗,你就不敢撵鸡。   允淑笑盈盈地说:莫说这些,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要紧。   曾晓说:那他要在他和我之间选择呢?   允淑不假思索地说:滚!不过,我先毁了他的容。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得到。   曾晓摇摇头,说:说你什么好,太不投入了。你不会想方设法说服他改变主意么?没必要立马一棍子打死罢。   允淑说:凭什么他不为我想想,非要我为他牺牲?如果只是我一厢情愿,那我就懒得继续了,反正单恋迟早会累的,如果两情相悦,他也未免诚意不足。那算啦。我会尽力去争取我的感情,但是不会放弃我的原则。爱情只是一部分,不是我的全部。   曾晓叹了口气,说:不知你上辈子是不是伤着了,但愿有人欠你了,这辈子来还你情债,和你成一对。   允淑说:但愿如此。   ☆、劝说   两人絮叨一番,允淑有点儿疲倦,船行无聊,不知不觉睡着了。等她醒来,见曾晓在船头煮饭,说:我来帮你。   她笑说:不用,我忙完了,待会煮熟了叫你们罢。使了个眼色让她去找秦艽。   允淑只得到另一头找秦艽,等她靠近,他才回过神,说:请坐。   她依言坐下。他问:程姑娘,你是个很重情义的人。   她笑了,说:行走江湖,义字当头,大家都这么说,不过做不做另外一回事了。   他叹了口气,笑说:如此说来,我真有几分相见恨晚。   允淑豪爽地笑说:没关系,若是有机会做朋友,我绝不负你。   他笑了,说:能得到姑娘的青眼,是我的荣幸。不过,先来后到的规矩,我很清楚。   她说:凭着你看得起我,眼光独到,虽然不能和曾晓比,还是不差的。   他微微一笑,说:并非此事。我说的是另外一个人。当初我曾盘问掌事当年在瑶池见闻,他有一句话很奇怪。‘行程仓促,无暇调查,只在山下买了两口棺材。’看来不止韦荩言一个人遇险,在场还有另外一人。闻言,她呼吸微微一滞。   他说:再者,你曾说韦荩言不好文学,也不是附庸风雅之人,我们见他的时候,他却手执麈尾,试想,一个无心文艺的人怎么会拿着清谈所用的麈尾呢?而且,就我看来,他的动作非常自然,毫不做作。还有,他一味灌输吕婧上乘武功,予取予求,不断助长她的贪念,有违素日严谨作风。他若是韦荩言,无需刻意改变习惯,一个人哪怕性情大变,也不会轻易改变无关紧要的小处。他和传闻差别太大,我不得不怀疑,他是另外一个人?你应该认识这个人。我问过夏侯烟。允淑眼神闪烁,却始终没有吐口。   他感慨道:不管怎么说,此君死而复生,以垂死之躯体和数人周旋,足可见心机深沉。他故意露出破绽,恐怕是留给我们线索一路追寻,掣肘天玑派,说不定到时候坐收渔人之利。   允淑说:你是想戳穿他吗?   秦艽否认:不。我想至少天玑派掌门心知肚明‘韦荩言’的真实身份,他装聋作哑罢了。   她说:你有什么打算?   他说:说实话,胜算渺茫,我说出来,是希望你不要被人利用。或许对那人来说,友情只是一部分,不是全部,他有他的使命,苟活至今,生不如死,执念之深可想而知。你不为宝物而来,别人却不一定,到时候,反遭池鱼之殃。   允淑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这些道理,然而,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或者说,我想相信自己的判断一次。或许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吧。我一向比较固执。因为失去过,所以想要给自己一点信心。他闻之,不再勉强。   ☆、前辈   沉闷的航程结束了,三人在清波渡上岸,经过和船家一番打听,知道一日前有一行人从青龙山至此,匆匆踏上行程。曾晓笑眯眯地递给艄公一贯钱,说:大叔,你还记得别的吗?那些人都长什么样子?   艄公想了想,说:两个老人和三个年轻人,只有一个是姑娘,挺秀气的,忙前忙后,另外两个后生话少得很。有个老头一路过来都在咳嗽,脸色差得很,姑娘还和我打听最近的郎中住在哪里,我告诉他们东边的王家医馆最方便了。   三人心知肚明,根据情报追踪过去。远远看见天玑派的行踪,秦艽要上前,双臂被二人扯住,曾晓阻拦道:我们夺宝,不要声张,一路跟着看个究竟。秦艽面有难色。   允淑说:行,你上去客套两句,别人问你有何贵干,你说分一杯羹,这不太嚣张了?   他点点头,说:就依二位行事。曾晓和允淑相视一笑。   只见一个青年扶着掌事慢慢走出医馆,路旁的马车打开门,吕婧露了半面,招呼他们上来。三人也租了一辆马车,一路跟随,不紧不慢,足足走了一天,才到达某处府邸,牌匾上写着北通巫峡。   允淑笑道:另外一头应该是南极潇湘了。   前面的马车依次下人,三人也下车。彼此打了个照面,秦艽行礼完毕,吕婧特意望向允淑,含笑说:程姑娘,没想到你这么惦记原先师门的宝藏。   允淑说:在下是洞庭府的门人,可是武林同道,不过为了共赏珍宝而来。再者,俗话说得好,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吕婧又看了看曾晓,说:这位应该是天玑派的同门罢。如何不请自来?   曾晓大方地说:奉家师命一路护送掌门出行,确保掌门安然无恙。纵是在外人面前,秦艽也忍不住憋笑望了望两人,心中佩服她们脸皮之厚,冠冕堂皇的说辞信手拈来。   吕婧见刁难两人未果,又无人帮腔,沉下脸说:这是天玑派的禁地,外人禁入。三位请回吧。   秦艽讶异地说:既然如此,我们的确不方便打扰,赎罪赎罪。我们这就回去,顺便告知天下同道勿要重蹈覆辙。   掌门说:罢了,你们也进来吧。吕婧悻悻地退到后面。   他们叩了叩门,出来了一名小童,唇红齿白,伶俐地冲众人鞠躬,说:真人吩咐,山房狭小,两拨客人恕难全部招待,请人多的进来三位,人少的进来两位。余下的人请到茶室小坐。   曾晓立刻说:我留下,你们俩互相照顾吧。   那边定下掌门、韦荩言和吕婧入内。   秦艽悄悄和允淑说:要是交手,我们可有胜算?   她说:你且放心,我们毫无胜算。   他又说:你除了刀法,会不会施毒下蛊?   她反问:你除了齐家,能不能顺便治国平天下?他摇头,叹了口气。   童子笑说:五位请进来吧。   他们进了内室,见到一位鹤发童颜的赭色衣裳老人,仙风道骨,连掌门都行礼。   老人问:你们都是天玑派的门人?进来罢。   秦艽老实说:晚辈是别派的弟子。   吕婧说:若是天玑派的弃徒,不妨吧?   老人说:别派弟子不妨,至于本派弃徒,不必进来了。   允淑无所谓地挑了挑眉,退后一步。秦艽看了他两眼,似乎有点担忧。她轻轻摇头,告诉他自己不介意。   她留在外面,看着墙上的书画,念道: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   童子笑道:这字龙飞凤舞,姑娘居然看得出来?她笑说:我也不曾字字认得,刚巧知道这两句,猜出来罢了。   你倒是听过水调歌?老人板着脸出来,背后跟着一行人。   她谦虚地说:跟在长辈身边耳濡目染罢了,他还说过真人有一幅名动天下的虞美人。   他上下打量,问:你的长辈是哪位?   她说:是晚辈的祖师,复姓欧阳,洞庭府长老,习武之余酷爱音律,曾和琵琶第一手习得枫香调。   他微微错愕说:欧阳鹤年?你怎么不早报上他的名字。转向同门说:你们竟然不知欧阳鹤年的名号。倒退四十年,他名震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么,寻禅老人身体可好?   允淑说:还好,还住在洞庭府。   老人拈须,说:寻禅老人比你的祖师还年长几岁,想来你们洞庭府弟子十分有福气,能够得到赫赫有名的耆旧指点。不过,你因为什么原因逐出天玑派?按理说,若是品行有亏,洞庭府必然不会收徒,难不成,是个人私事?他的话虽然含蓄,但是却有点了然的意思。秦艽不由看了看韦荩言,却见他古井无波样的表情。   掌门不得不说:师祖,这只是一场误会,如今已经澄清了。   他不追问了,说,你也算因祸得福了。   允淑敷衍地点点头。真人说:好了,你们上山,山顶有入口,到时候凭自己的造化罢。   允淑问:真人难道没看过宝藏吗?   他不在意地摆摆手,拾起案上的碧鸡漫志,背着手朗诵道: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   一行人道别。允淑心想,天玑派到他这里还是好的,后来变得厉害了。   秦艽悄悄问:你师祖很慈祥吗?   她说:嗯,他知道我们武功不济,从来不曾谈论武学,都是问些琐事。   他说:你不错,还记得他的喜好。她说:其实,他当时在指点我们凌波剑法,引用的诗词我都记下来了,但是正经剑法一点也没学会。他的嫡传弟子才是人中龙凤,我们沾光罢了。不过他也不在意,无招胜有招,死板的剑招不若随机应变。   ☆、废墟   两人一路走进了曲径通幽处,越往里,道路旁边越发荒芜。   他们来到一个废弃的渡头,河水浑浊,有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慢慢撑着竹竿,划过来一艘木船靠岸,示意为他们摆渡。五个人上船后,彼此无话。   允淑一点不紧张,仿佛游春般放松。四处张望,听到细细的铃声,好奇地打量摆渡人,他的腰间系着一枚古铜色的三子铃,样式古朴,她笑着说:大叔,你的铃铛蛮好看的。他置若罔闻,她笑了一下,不再说什么。   秦艽说:你倒是轻松。   她笑了:我不过是看客,有什么好操心的。说着,船已靠岸。往前走五六里,隐隐望见悬崖上悬空的楼阁,支着几根原木,看起来摇摇欲坠。   掌门禁不住皱眉说:魔教哨塔。   允淑说:怕待会有人放箭,不如回去吧。   吕婧嗤笑道:堂堂洞庭府弟子竟然胆小如鼠。   允淑说:就怕到时身后无路想回头。说归说,她还是按住刀鞘,提防暗箭伤人。   一路前行,零零星星的残垣断壁出现,依稀可辨别残破的铺路青石,城墙金砖,还是柱础莲花。登上高台,方圆半里,井然有序的数不胜数的坑洞,直径一尺,可见当时必有壮丽的宫殿。下了高台,是风雨飘摇的庙宇,阳光照入幽暗的房间,泥胎塑像半明半暗,可见微微扬起的嘴角和半睁开的细长眼睛,笑容微妙,意味深长,隐隐有点诡秘和嘲讽。   众人探查了一番,没有发现机关,于是绕道后头,走过废弃的鲤鱼池上的九曲石桥。一座破破烂烂的木雕泡在浑浊的绿水中,上面还有彩绘花纹和木雕小人,刀工精巧。   允淑笑说:这是位会享受的,连宫里不多见的欹器都有。   秦艽说:看来,这里的风格对足了你的胃口,可惜不能倒退数十年一览盛景。   她说: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实在可惜。吕婧意味不明地回头看了两人两眼。   后面的土地中分割成狭窄的方块,整整齐齐,深约一尺,□□着人的骸骨,可见浅浅掩埋,毫无陪葬品,只见零星的陶片,大概是卑微的奴隶或者囚徒。   允淑走不惯这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的地面,加上她执意少踩骨头,走得越发缓慢。秦艽少不得停下来等她。   她说:我想歇口气,要不你自己走前头。   他说:看你这样子,和文弱书生差不多,真不敢相信你还是习武之人。   她说:谁没事去踩人家的墓?你当我们还练寻龙点穴?那是摸金校尉穿山甲,好不好?说着,她也不好意思拖他后腿,深一脚浅一脚跟上。他虽然流露些许嫌弃,还是伸出一只手,她不肯,觉得有点儿别扭,她又不是提着裙子弱不禁风的游春侍女。   好不容易走完了这一段,前头豁然开朗,她着急赶上,大步流星,脚底却被什么扎疼了。低头一看,原来是粗壮的骸骨,看形状,应该是陪葬的骏马,肋骨根根分明,足有二三指宽。这么一打量,她又落后了。   回过神来,她旋即小跑上去,不巧,脚下一绊,没头没脑摔在人的背上,嗡地一声,险些跌倒,她赶忙站起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定睛一看,原来撞到的是韦荩言,她不禁面露尴尬,好在他毫无反应。掌门却转过过来,似乎是特别关注这边,须臾也移开了目光。   这坎坷的道路总算到了尽头。前头一方开阔平底,一株株树上缀着零零星星的树叶,不知是几近落叶归根,还是因天气回暖萌生的不合时宜的新叶,将落未落,绿中泛黄,枝头屈指可数的粉红花朵,孤零零挂着,无枝叶护持,北风中瑟瑟,虽已无赏花人攀折,可是比芙蓉花还要憔悴可怜。她不禁油然而生怜悯之情,心想如此不如不开,日后说不定风霜惨凄。   扑簌簌飞过两只怪鸟,哑哑叫道:淑君幽室里去!淑君幽室里去!众人听了皆毛骨悚然,面面相觑。站了好一阵子才继续前行。   众人来到一扇上锁的门前,推一推,裂开一条门缝,阳光射入,不过三尺,便是深不见底的黑洞,吞没了一切光明似的。允淑快刀斩断锁链,门户大开,吕婧和秦艽燃起火把,前方显露一条大道,倾斜向下。   ☆、密室   不及黄泉,无相见也。——题记   她走下台阶,脚下甚是平整,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道旁时不时出现对称的耳室,堆满金银珠宝玉石,然无人扰动,秦艽暗暗和她说:上头应该涂了□□。   脚下骨碌碌一声响,仿佛有什么顺着坡道滚下。她瞥见脚下残存的骸骨,心下一沉。   一行人走了不多时,到达了墓室,当中一具方正的石棺,触手冰冷。头上穹顶泛着幽幽蓝光,仿佛静谧的夜空。韦荩言走到旁边,在一个看似盗洞口的地方开启了机关。事到如今,见怪不怪。无人说话。   石棺盖子缓缓移动,悠长的声音在寂静的古墓中响起,一点一点提起人的心。一声闷响,盖子砸在地上,震得人脚底发麻。   允淑刚要迈开步子,却无端端脚下一软,她一瞬间企图站稳,却一脚踩空,直直掉了下去。   她浑身疼痛,良久,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四下幽暗,阴冷侵入肌肤,阵阵战栗,一股潮气扑面而来。她摸摸索索,取出火折子,见四面八方都是石壁,看不到松动之处,想来自己是落到了更深的底下。   火苗微微颤动,她心中一喜,风动,必然有出口。   前方是一扇门,照见门上阳文图案一角,是巨兽的尖爪,火光向上,赫然一只振翅的巨鸟。   她双手推着石门,略有松动声音,便使出一身力气,勉强推出容一人侧身进入的缝隙。不容喘息,跻身门内,触目所及,皆是残破不堪的砖瓦,当中似乎有一大盆,盆中积年柴火,她拣出一根火把,勉强可用,照亮上下。   当中一座石碑,碑文清晰可见:阴君裂黄素写丹经一通,封以文石之函,着嵩山;一通黄柜简,漆书之,封以青玉之函,置大华山;一通黄金之简,刻而书之,封以白银之函,着蜀经山;一通白缣,书之,合为一卷,付弟子,使世世当有所传付。   天花板垂下若干细细的锁链,以硕大的九子铃为坠。她想起了那个船夫,不由得分神,火光照到一物,凝然不动的粗布斗篷。她心想:有点儿眼熟。那斗篷却朝她飘来,她心中一惊,拔刀制住。   斗篷慢慢掀开,露出船夫的脸。她说:是你?   他说:看来你运气最差。   她不在意,说:这里果真是魔教地盘?   船夫淡淡地说:魔教早已覆灭多年。   她点点头,仿佛赞同他的话,问:我似乎在别的地方见过你。   他说:你见到的人是他。   他?她迷惑不解,是他?   他仍旧波澜不惊地说:二十五年前,教主的妹妹秦若华恋上正道侠客,私下放走他,不惜暴露了魔教腹地密道。正派借此人通风报信一举入侵,魔教惨败。然而生死存亡之机,教主又被正派领袖之女搭救,苟活于世,并且生下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一直以正道自居,直到见到了亲生父亲,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余孽。你说,可不可怜?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问:后来他怎么样了?   他略带嘲讽地说:自刎而死。尸居余气。   她沉吟了片刻,说:请你带我出去,谢谢。   他问:大势已去,你和宝物无缘,还要去看?   她说:无心于此,只是为了一人而来。   他没有再问,指引她到了出口,她深吸一口气,凭着直觉,找到了去处。   折回墓室,拾阶而上,夹道石像或有肢体残缺,却不改威仪。道路越来越笔直开阔,她的心情越来越紧张。胸中那团疑惑几乎要拨云见日,梦中生离死别不断回想,亦真亦幻。   她寻觅到了入口,快步上前。   允淑!秦艽惊喜地呼唤她。   四周滩涂,乱石遍地,她望见前方开启的箱子,掌门抬头望了她一眼,隐含诧异,然而手中紧紧攥着一卷白色的帛书,吕婧特地抬头望了望她,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她脑中再度嗡嗡直响,勉强抑制住内心的波动,依稀听到秦艽说:方才,他取出一枚古怪的钗子,伸进去旋开了锁,拿出了这卷东西。   一切都结束了。   ☆、逆转   五年前   阴凉的晨   恍恍惚惚   清晰的诀别   每夜,梦中的你   梦中是你   与枕俱醒   觉得不是你   另一些人   扮演你入我梦中   哪有你,你这样好   哪有你,这样的你   ——题记(改编木心诗作)   掌门展开经卷,空白一片,他横看竖看,硬是找不到半点墨迹,遑论文字。他双手发颤,素来镇定自若的面容上肌肉不断抖动着。   韦荩言不紧不慢地开口:严掌门,我已经遵守了诺言,你是否也要遵守承诺?   他紧紧攥着经卷,双手青筋暴露,目眦尽裂。   秦艽和允淑面面相觑,猜想他接下来会不会抽刀砍碎帛书或者一把烧毁,玉石俱焚。   良久,他交出了经卷。吕婧禁不住伸出手,却撞见他冷漠的眼神一扫,讪讪地缩回来。他慢慢卷好了经书,侧过身,向着允淑说:过来。   秦艽推了她一把,她愣愣地一步步上前。他递给她,依旧淡漠地说:给你。秦艽却分明听出当中冰雪消融的意味。   她伸手接过来的瞬间他像是耗尽了气力,猝不及防倒在了她的肩上。允淑一时难以支撑,扶着他坐在地上。   掌门回过神,逼近他们,喝令:还我经书!   他紧了紧允淑的衣袖,靠在她身上,讥诮道:幽荧的毒虽然解了,但解药上涂着断肠,你不怕的话,尽管随意。他虽是垂危,气势不减。   掌门顿感五脏俱焚,气急败坏,抬脚要踢他,允淑眼疾手快,出手抵挡,一记流水斩拂过他的双膝。   没听到躯体猝然倒地的声音,反而听到吕婧撕心裂肺尖叫,抬眼掌门急速陷落在深洞中。   滩涂渐渐泛起泠泠水声,秦艽叹口气,说:我去找人进来接应。   月初东山,朗照千里,清辉一片,宛若梦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他低低地笑道:反败为胜的滋味怎么样?有我在,好歹不让别人欺负你。纵然十分虚弱,还是听得出语气里掩饰不住的骄傲。   她挤不出笑容,抑制住颤抖声音,哽咽道:虚白——   他说:虚室生白,这里便是藏经的虚白之室……他说话断断续续,忽然剧烈战栗,说不下去,她握着他的手,试图给他一点安慰,忍不住潸然泪下,泪水沿着脸颊滴落他干枯的头发。   他勉强回复了平静,气息渐渐稳定,说:我为此殚精竭虑,最后不幸身死人手,险些功亏一篑。那人妄想长生,借用巫蛊,以子孙肉身招魂,令我附身已死躯壳。他闭了闭眼,像是疲倦至极,只有微弱的气息,允淑心知他大限已至。   她说:我知道,我来找你了。   他低低笑了,笑声中充满了愉悦,仍旧不忘和昔日那样嘲笑她:你还是很笨。说着,往她手心中塞了一个物事。她借着皎皎月光,看见是一个八子铃,认得是自己昔日的旧物,含泪笑道:我说怎么不见了,原来是你偷走了。   他说:一个赝品,有什么好拿的?你向来不肯让我。   允淑说:我为什么要让你?   他轻轻叹息道:你已经比我大了。她再也忍不住,泪水簌簌流下。   还是这样麻烦。他叹气道,日后我不在,不要被人欺负。   好。她含泪轻轻答应他。   他表情似是满足,蜷了蜷身体,疲惫地闭上眼,含糊地说了什么。   耳边潮声越来越响,淹没了细碎的细语。   秦艽折回来,看允淑仍旧坐在地上,潮水涨到不足三尺外,身边是一具零落的白骨。曾晓扶着她站起来,她说:收好骨头,葬了他吧。   若得真情,哀矜勿喜。   秦艽收好地上的经卷,叹了口气。   翌日,马车上,秦艽说:我后来问了掌事,他说当日除了韦荩言,还有一具少年的遗体,本想多买一具棺材收敛,结果掌门命令就地火化,正在焚烧,窜出来一大一小两只白貂,咬伤了二人。他心里害怕,背着人藏着骨灰。   允淑开启了坛子,摸出几根细小的骨头,苦笑道:这是它们罢,他的两只幽荧,后来殉主了。也好,这样他也不寂寞了。说完,放了那一枚铃铛进去。   曾晓问:你打算怎么安置他的骨灰?   允淑说:我先葬在家里,等打听到他的亲人下落,再还给他们。   秦艽说:天大地大,或许很难。   他递过来经卷,说:其实,经卷上的文字是暗纹,那日昏暗,掌门心急,竟然没有察觉。后来,我们在暗室发现他,已经气绝身亡。   曾晓苦笑道:我送你回去,还要参加他的丧事。   她抱着坛子,默默听着,没有说话。   不久,曾晓写来书信,说掌门故去后,掌事说出了埋藏多年的秘密,原来韦荩言的亲生父亲是魔教教主,母亲是掌门的小女儿,掌门以外孙身上有魔教血统为耻,软禁了女儿,教主侥幸逃离,韦荩言送到七星镇韦家抚养。掌门负伤,久治不愈,病势日渐沉重,为了续命企图得到传说中归于魔教的白缣经卷,利用韦荩言为诱饵迫使教主现身,不料父子相认,他知道自己身世万念俱灰,自杀身亡,偷听到秘密的少年被教主发现,杀人灭口。   掌门私下请巫师招魂,不料引来的魂魄不是韦荩言,他得知对方知晓宝藏秘密,威逼利诱,心急之下中了对方下的毒。魂魄尚未稳固时贸然离开密室,归来时几乎脱离肉身,巫师再次设法,不料精力不济,遂使沉睡三年方勉强苏醒。至于少年来历,仍然不明。   她慢慢读完了朋友的来信,怅然看着庭前花开花落。遥想海外奇花,花如人头,见人过辄笑而不语,纷纷坠落。那些历历在目的过往,可以写尽这薄薄的书卷。她无以为报,唯有寻找他的来路,护送他归去。   那日回家,有一株紫薇开得正好,随着清风,花枝摇曳。   她掘开土地,埋下坛子。点燃三支香,默默祷告。   “世无天长地久,终亦雨打风吹。唯有无情,方至多情。   夜夜风清月明,辰光净好,心事清盈。我与你永恒相知,不会寂寞。   保重保重。   保重。” 作者有话要说:  结尾改自李碧华小说《猫柳春眠水子地藏——吃眼睛的女人》。   ☆、尾声   那春天最初的蝴蝶   桔黄而紫红   轻快飞过我的路   一朵飞翔的花   改变着我日子的   颜色——题记(迈克尔·布洛克《蝴蝶》)   愁痕满地无人省,露湿琅玕影。闲阶小立倍荒凉。还剩旧时月色在潇湘。   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   这首词,他说在家时常听到父亲念叨。允淑说。   常林点了点头,说:看来,他出身不俗,是书本网之后。若是还在,定是谁家的芝兰玉树了。   应该吧。她说,我到了扬州城,给你写信。   常林笑了,说:好好的怎么想起下江南?   她说:那里有不少闻名天下的书楼,我仰慕已久。从小到大随波逐流,没有好好思索内心最想要的东西,也不敢去争取,从今往后,我想放下包袱,追求自己心底的目标,不当自己是个侠客,而是一个读书人。   常林呵呵一笑:看来你是想开了呀,就是那句,二十年前我共伊,只因彼此太痴迷。   嗯,我去找夫子,去学琴,学书法,听他们开坛讲座,重新开始。她满怀期待地说。   常林说:哎呀,我的朋友里要多一个大文豪了。好好干,到时候你也成了气候,叫程、大、家。   两人相视一笑。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悠悠醉】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